在繁杂的声音中,欧阳山长扫视众人,整个大殿广场再次安静下来。
无谶禅师神情无波地看向辛夫人,好像真的与她不熟的样子。一年前,林教授带着他们远赴尼雅遗址,向导克里雅看起来勤恳随和、好学善良,没想到,三星连珠之夜,让她撞破克里雅偷窃文物,阿祇还清楚地记得被他扯下沙丘时那双凶狠的神情。
穿越回到一千年前,两人相见不敢相识。
李暠上前,挡住了无谶的目光,抬起左手,示意禅师席间就坐,“禅师远道而来靖恭堂,不知有何指教?”无谶客随主便,轻抬袈裟落座侧席,“贫僧云游,听闻靖恭堂近日六艺比试,便不请自来了。”他转身又对欧阳山长合掌,问道:“靖恭堂人才济济,此等盛世无谶心生向往,刚听山长所言辛夫人将挑战学堂五艺魁首,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辛夫人抬眼看向无谶禅师,微微颔首,一言不发。
欧阳山长看了眼玄郎君,见他面色如常,想来大和尚慕名而来,靖恭堂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待客之道,四个年轻的魁首还在下面站着呢,欧阳山长笑呵呵道:“正是,久闻无谶禅师大名,今日云游到访是靖恭堂之幸。”
欧阳山长环视五百学子,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大和尚的到来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他们都在期待今日的六艺加试,看辛夫人要如何一人对战五艺魁首。因此,反倒是没人注意亭廊高处的屋顶上,趴着的两个人影。
一男一女,正眼巴巴地张望着大殿方向,所谓灯下黑,慕容冲觉得肯定没人猜到他与李瑾打了架,还能回到犯事的地方偷窥。李暠关他禁闭十日,但今天的比试他是肯定要看的,放他逃出来的,就是旁边趴着的比他大了两岁的西域女子,米耶被慕容冲忽悠着爬上廊亭,早忘记自己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看比试。
米耶紧张地说:“潭小郎君,一会儿你千万早点回去,万一被家主知道我偷放你出来,下一个被关的就该是我了。”
“嗯,知道。”慕容冲敷衍了一声。
这两日,他做足了准备,米耶给他送酒不过是第一步试探。
米耶是个耳根软的,慕容冲有副好皮囊,利用楚楚可怜的长相讨别人心软,一向是他最擅长的,米耶如今就被他成功变成了得力帮手,偷酒一事尚未东窗事发,李潭仍是自己人,自己人帮自己人,米耶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
与此同时,打架的另一位主角也在大殿之上。李瑾不是靖恭堂的学子,再过几日,商队就要返回陇西,郭统领有监管之职,李瑾求了又求才被允许来观礼,但被限制在了郭谦的视线之内。
慕容冲目不转睛地盯着辛夫人,他是第一次见阿姊这样打扮,人人都说他的姊姊清河公主很美,但那种脆弱的美丽,在辛夫人面前却落了下乘,辛夫人无论何种打扮,不变的是随心自信的气质,反而让人忽略了她原本灿如昭华,皎如秋月的容貌。
米耶对那个大和尚很好奇,歪着脑袋问:“潭小郎君,怎么好像阿姊看起来不喜欢那个大和尚?”慕容冲有同感,想当初,阿祇心心念要去石窟山,对鸠摩罗什大师怀着多么景仰的心情,“无谶禅师看上去是西域人,是不是你和阿姊以前就认识他?”
米耶摇摇头,说:“从来没见过。”
她想起了一样东西,从怀里取出小心翼翼折好的帕子,里面包着潭小郎君喜欢的糕,她打开来拿了一块递给他:“尝尝,是芙蓉糕。”慕容冲并没有看她,随意挥手说:“我不吃。”那块芙蓉糕被打落,滚了几圈掉到廊亭下面碎成了两半。米耶苦下小脸,身边的潭小郎君根本没留意她的沮丧,在专心致志地看阿祇的一举一动。
大殿上,欧阳山长刚点了魁首的名,转向玄郎君夫妇二人。
欧阳山长问道:“流光,你可准备好了?”
“流光,候命。”辛夫人优雅起身,准备接受挑战。
欧阳山长让三位魁首在一旁等候,唯独留下腿脚受伤的陈留阮氏阮秀,他开口道:“阮秀,你是六书的魁首,就让你先下场,你可有不便?”话是询问之意,但是在数百学子目睹之下,阮秀若说不便,就是与认输无异。
“阮秀,无不便。”话毕一礼,他头都没抬,转身对辛夫人深深躬身。
阮秀不敢抬头,昨日偷袭辛夫人一事本罪无可恕,但他的身份特殊,最近收到了外面主子绑架辛夫人的命令,其实暗中他早被玄郎君发现,所以不得不成为双面细作,若不听从外面主子的行动,他的家人有可能受到威胁,可他又不敢真的伤害辛夫人,才选了祖弇上山的时辰动手,虚张声势,逼祖弇伤害阮秀自己。然而,他猜中了结局,没猜中过程。
阮秀的确受了伤,伤他的却不是祖弇,辛夫人的袖箭好生厉害,怪不得玄郎君饶了他这次的自作主张,毕竟他夫人下手比祖弇狠多了。阮秀心中苦楚,事后也觉得有些心虚,好歹合了他的意,玄郎君饶了他一命,并给外面送出消息:“任务失败,恐身份暴露,行动不得不暂缓。”
六艺大典在即,对外阮秀只称上山崴了脚。别人看不出他受的是箭伤,瘸着腿上又不敢直视对手,气势上已经弱了一截,场下有学子看着他嗤笑,辛夫人没有同情受了伤的阮秀,说好了学艺讨教,好好发挥就是尊重对手,行了学子礼,等待比试开始。
前方,已经摆放好了两张矮桌,笔墨纸砚均一模一样。
欧阳山长穿了宝蓝广袖儒士新衣,胡子打理得一丝不苟,好像自己也要打擂台似的,他的声音十分洪亮,“二位,请就位吧。”
辛夫人和阮秀各自走向桌案,阮秀恨不得将自己那张矮桌挪得再远些。
欧阳山长皱了皱眉,这个阮秀平日书法功底不错,怎就今日一副心虚胆怯的样子。他早就警告过学子们,比试归比试,输赢在其次,切不能丢了靖恭堂的风骨,敢情都白说了。欧阳山长清了清嗓子,道:“书法比试,以一炷香为限,字体和文字皆自选,由席上十一位教习夫子投票决定胜负。”
欧阳山长又走到阮秀一方,最后问道:“你既然受了伤,可是有什么顾虑?”
阮秀忙起身说:“没有顾虑,学生定会竭尽全力。”
台下有人笑出了声,是与郭统领站在一起的俊朗郎君,大声喊:“他伤的是腿脚,又不是手,比不了不如干脆认输,哈哈……哎呦,叔父,怎么又动手?我又没说错。”辛夫人眼皮一跳,李四郎出没,鸡犬不宁。李瑾眼尖地收到辛夫人的白眼,霎时精神抖擞,腰板都挺得更直了,热切的眼神好像在说:“娘子,看这里……我在这里。”
玄郎君为人倒是大度,只顾欣赏自家夫人。
欧阳山长不悦地轻咳两声,道:“咳咳,既然没有异议,那比试就开始吧。”
钟声一响,惊飞林中百鸟。
辛夫人并不急着动笔,她跪坐在矮桌之前,凝视焚香炉台,袅袅青烟,似在静心养性。辛薇在大学的专业课里古文字研究的成绩最为突出,所以才被林教授破格选入考古队,她的书法是从小就启蒙的,穿越来最初与善爱相处的日子,闲来无事每天做的最多的,大约就是练字了,尤其是小隶。
隶书源自秦朝的篆书,兴盛于汉,魏晋时期的小隶化繁为简,化圆为方,化弧为直,端正流畅。然而,这个十六国时代,名门望族皆以章草行书为美,琅琊王氏出了一位历史闻名的大书法家——王羲之,可惜二十年前他就过世了,留下的《兰亭集序》被后世认为是书法经典杰作,行书第一。
比试的另一边,阮秀已下笔如飞,瞧他龙飞凤舞的手法,写得应是行草无疑。
阮秀字如其人不似其名,向来潇洒狂狷,靖恭堂的师生们熟悉他的风格,不过,今日阮秀看起来收敛很多,学堂写得一手好字的学子许多,六艺阮秀拔得头筹有侥幸的原因,年轻学子大多书法飘逸有余而笔力不足,在一片行草作品中阮秀的最是流畅有力。
终于,辛夫人开始提笔沾墨,缓缓下笔。
很多人第一次这么认真看女子写字,同君子名士的洒脱不同,辛夫人不急不徐落笔,优雅中多了一丝温柔的气息,手指下的笔触流畅自如,像在黄纸上轻跃舞动,每一笔,每一个转弯,格外稳重且细腻。
玄盛坐在她的侧后方,远远望去,眼前一幕更赏心悦目。
阿祇的姿态优美,仿佛是最美好的画卷,她的神态从容,给人以自信的感觉,好像她写得什么根本不重要,青烟雾罩鸾如剪,铅华洗净飞絮定,书法比试还是书案笔墨的较量,但气氛却不一样了。众人眼前一亮,静心屏气地看着台上书写的两人,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儿郎,眼神自然瞟向辛夫人这边的多。
世上之人出色者凤毛麟角,多碌碌无为如蝼蚁、如浮萍,有些成陌路,有些面可憎,然蒙尘珍珠拂去了灰,浅浅光芒一旦入了眼,万般皆黯淡,目光再难有转移。
一炷香,转瞬即逝。
辛夫人收起笔尖,轻轻将笔落下,起身向诸位师长行礼,坐回玄盛身边的座位。广袖之下立刻有一只手握来,阿祇不经意地看向身边之人,玄盛深情地看着她,阿祇侧过头悄悄右眼皮对他眨了一下,轻轻在说:“不要问,问了就是……毫无把握。”
她藏在广袖下的手,被玄盛温暖的手握着,忽然之间,手指在阿祇手心轻轻划了一下,如猫儿在心头挠了一把,然后玄盛不顾光天化日,凑到辛夫人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令当场的男男老少皆是惊异,这算是玄郎君在公开撒“粮”宣誓主权吗?老夫子们赶忙尴尬别开脸,年轻的学子们却躁动起来,有的脸红,有的兴奋得就差吹口哨了,唯独李瑾暗自不爽。
阿祇听清了,玄盛在她耳边说的是:“夫人,大杀四方。”
辛夫人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也凑近了说:“夫君,此话从何说起?”
两人窃窃低语,玄盛语气有些酸涩,“数百年轻郎君盯着夫人看了,足足一柱香。”
辛夫人淡定回了句:“等会还有四柱香。”
台上,欧阳山长在内的十一位夫子装聋作哑,纷纷专注对照两幅作品仔细品评,李暠仗着肃谨威严的形象没人敢质疑,一旁的无谶禅师说是来观摩六艺,却把心思都放在了辛夫人这边。
无谶禅师却道:“阿弥陀佛,玄郎君名声遐迩,能得辛夫人为妻,真乃天作之合。”
无谶禅师对玄盛二人恭维,然而玄盛神情无波地看了眼叨扰之人,“流光钟灵毓秀,得之是玄盛之福。”这个大和尚不懂察言观色,仍对辛夫人纠缠不放,“辛夫人见多识广,贫僧被一问题困扰许久,不知能否请教?”
辛夫人看向无谶,客气说地回答:“大师,但说无妨。”
无谶禅师紧紧盯着她,道:“不知这世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玄盛觉察辛夫人手中一紧,这个问题直击阿祇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