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月虽然成功剿灭尚未完全降世的大魔,却也因此本命灵剑尽毁,身受重伤。
按理来说,她应当回到宗门好好休养。
可迟月心中却对此事隐约不安,一直在外游历调查此事。
反正只要不再遇上像大魔这样的凶煞之物,面对普通魔修,迟月完全可以轻松应付。
便是偶尔遇上修为远超自己,实在打不过的魔修,迟月也能逃脱对方的追捕。
刚开始遇到魔修时,她还会抱着侥幸心理试图沟通,可随着经历愈发丰富,迟月对魔修的认知也愈发明晰。
一旦入魔,便会彻底丧失人性,再无同理之心。
——从无例外。
有不少凡人,被魔气污染,堕落成滥杀的魔物。
“求求您,杀了我吧……”
迟月耳边萦绕着那个母亲尚未被魔气完全侵蚀时对自己的请求。
她害怕自己失去理智后伤害自己的孩子,所以请求迟月率先杀掉自己。
然而下一秒,这位母亲便彻底魔化,伸出利爪抓向自己的孩子。
“小宝,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魔化后的人并不会彻底丧失理智。
相反,他们仍会思考,秉持着一套自己的逻辑。
只不过,与人类的伦理道德相背,魔气令他们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贪婪与欲望,任何一丝微小的恶念都会被放大为现实。
这个母亲只是想守护自己的孩子,但魔化后的她却想杀死自己的孩子,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剑光一闪,那个母亲没来得及触碰自己的孩子,便尸首分离。
孩子呆愣愣的,看着自己美丽温柔的母亲惨死,刹那间大哭起来:“你杀了我娘!”
“你杀了我娘!我恨你!”
魔化的人类并不会变得丑恶,在孩子的眼中,母亲依然是过去的母亲,却死于仙人冷酷无情的肃杀。
在外游历时,迟月杀死过无数魔修魔物,但她本不是非不分,冷酷无情之人。面对那些尚未作恶的魔物,迟月往往会暗中观察一段时间,才决定是否要诛杀。
可惜,她不曾见过例外。
一些心志坚定,刚刚魔化的人或许能够对抗自己被扭曲的意志,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的性格终归会不自觉被扭曲成另外一个模样。
但付迟月依然秉承着自己的原则,不杀未曾作恶之人,哪怕对方是魔物。
魔修要更加聪明狡诈一些,他们善于伪装,用华丽的语言和笑容装饰自己,让自己和周围的人融在一处,却在暗处静静等待猎物跳入陷阱。
如果能有一种心法抑制魔气对人性情的影响,或许就不再有那么多悲剧发生了。
迟月也曾经这么想过。
但多年过去,她没有看到任何希望,往往心中升起了些许侥幸之心,之后便会被冷酷的现实击败。
在外游历期间,楚知曾传讯与她,告知自己收了一名弟子,名唤柳随玉。
师兄收徒,迟月作为师叔自然要聊表一番心意。
听说柳随玉身负水木双灵根,水为主脉,木为辅脉。
水木交融,生生不息,是个医修的好苗子。
奈何本人便要拜入剑修门下,修习剑术,门内长老们便让刚刚晋升为元婴没多久的楚知收下她为弟子。
迟月正巧在秀灵湖一带找到一座废弃洞府,其中孕育湖水精华,诞生一枚水灵华珠。
水灵华珠可以储存精粹灵气,加速体内灵气循环,对怀有水灵根的修士修行大有裨益。
——正适合作为拜师礼。
因此迟月将这枚灵珠赠予柳随玉,希望她修行有成,早日寻得大道。
可是付迟月太过稚嫩,在外得罪的仇家太多,竟然忘了魔修报复之心甚笃。
她自认天才,向来不畏惧招惹事端,魔修眼见无从下手,便将心思打到了她的亲朋故交身上。
最先遭殃的是她的至交好友,茗乐。
此时的迟月虽然性情古怪锋利,不爱与人相交,却也有一两个志同道合的友人。
茗乐性情豁达,极少参与争斗,喜爱蜗居在洞府中推演阵法。
却在一日被同门发现死于洞府之中,眉心破了个大洞,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
迟月看着死去多日的好友,一言不发,既不流泪,也没表现出痛苦的神情,好像与她无关。
那时就有人开始议论,玄天门付迟月,虽然是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却全无感情,就连至交好友死去也无法触动她的心肠。
太冷漠了。
不久后又传来柳随玉的死讯,据说她被魔修围剿,走投无路跳下无边崖。
身死道消,魂灯已灭。
楚知拒绝为柳随玉举办葬礼,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弟子就这样离自己而去。
付迟月去扶仙山上寻找楚知,被他避而不见。
从此她愈发孤僻,不再结交友人,却也不推拒自己应尽的职责。
比起称为迟月的人,她更像一具冰冷的器物,美丽却缺乏灵魂。
只有师父用悲悯的眼神看向自己最赋天资的二弟子:“迟月,你修心已成,可以不再压抑修为了。”
人人都说迟月冷漠,但真人知晓,自己的二徒弟只是看似冷淡,却有一副侠义心肠。
可如今,他也看不明白迟月在想什么了。
要说不恨,她将杀害茗乐和柳随玉的魔修找了出来,令他们死于千刀万剐,精血流尽而亡。
若说恨极,她在面对魔修时,并未丧失理智,仍然同往日一样。
——在缄默中注视他们走向灭亡。
—————
“我明明才掉下悬崖,怎么又回到地面上了?”
柳随玉喃喃自语,她活动了一下手脚,骤然发现自己竟然能够随心所欲活动,颇为惊喜。
她在这场梦境之中并无自主行动之力,先前陡然清醒自身来历,却依然被束缚在躯壳之中,做着当年柳随玉所做之事。
她决定去看看,就像师叔曾经告诉自己的那样,用自己的眼来认识世界。
柳随玉想知晓自己当年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回到玄天门,却看见师兄妹决裂,迟月负剑离山。
“原来我是这么死的……”
她只是一抹残魂,记忆残缺,早已忘却自己为何而亡,又因何而生。
看见昔日过往尽数呈现在幻境之中,柳随玉终于找回了那点被磨灭的回忆。
身怀宝物被魔修追杀。
走投无路跳崖。
绝处逢生。
柳随玉一向看得开,她不恨巧合招致悲剧,她只恨自己太过无能,令师父耿耿于怀,令迟月孤身离去。
看着悲剧发生,却无力阻止的感觉太过难受。
莫非这就是天道规定的命运?
她跟着付迟月下山,看见她用剑斩尽妖邪。
那张美丽的面庞上总是带着那样的神情,冷淡的,薄情的,万事万物皆不能入眼。
激烈的情绪如同深海暗流,吞噬一切,消亡一切,却连一丝哀泣也无。
她注视你时,仿佛神明无谓地看待经营求生的凡人,悲也好,喜也罢,不过是眼中过客。
但柳随玉跟在迟月身后,看她沉默地杀死魔修,温热地鲜血溅在她的衣袍上,将月白道袍染成污秽之色。
大家都说迟月并不悲伤,却从没感受过被她杀死的魔修身上萦绕不散的剑气。
——寒气侵蚀入骨。
那分明……是最为克制的哀恸。
不知那转瞬即逝的厌恶神色,是对魔修的,还是她自己的。
众叛亲离者,是可恨之人,亦是可悲之人。
可柳随玉依然看不懂迟月所想。
阅尽千山万水,却依然执着前行,心有执念。
师叔,你所求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