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安静下来,蔺宁暗自舒了口气,松手退到一侧,“现在愿意听我说了?”
“你若是敢骗朕——”褚元恕恶狠狠地瞪着他,“朕便让你人头落地。”
“我真是害怕极了。”蔺宁勾了勾唇角,“或者你现在就唤人进来抓了我,砍了我的头,省得听我说浑话。”
“巧言令色鲜矣仁,朕倒是该夸夸你。”褚元恕又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问:“那么,朕该唤你太傅,还是蔺宁?”
“悉听尊便。”蔺宁找了个椅子坐下,“叫我太傅,你我只是君臣,依规矩我称你一声陛下。若是叫‘蔺宁’嘛,那便是君子之交了,来日得闲还能在一张桌上吃杯酒。”
“天生一条巧舌。”褚元恕眯眼笑起来,“你就是用这张嘴拿下褚元祯的?朕的傻弟弟啊,自诩天资过人,却是被你这三言两语哄骗了去。”
“哄骗?”蔺宁看着他,慢慢收起了笑意,“是啊,我能骗他,也能骗你,你可不要后悔。”
“朕赌你不敢,你狠不下心。”褚元恕挨着蔺宁坐下,偏过头与他对视,“言归正传,朕要知道大洺未来会发生什么,你最好考虑清楚了再回答。”
这可把蔺宁难住了。
本来嘛,这就是一个缓兵之计,史书中分给大洺的笔墨不过寥寥数笔,它是历史长河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朝,后人提及时通常只用几个字一笔带过——“不过百年之久,历经五帝而亡”。
甚至没人记载它是如何衰亡的,只告诉人们这一朝前后出了五位统治者,若是这么一算,褚元恕正是这第五位皇帝。蔺宁这会儿才后悔方才说了大话,绞尽脑汁地想着到底该如何应对。
短暂的沉默过后,褚元恕看向蔺宁,“怎么不说话了?莫非……你真的敢骗朕?”
“没有。”蔺宁不假思索地回道:“我也不敢。”
“朕其实很好奇,你信口胡诌的一句浑话,朕那个傻弟弟居然信了?”褚元恕带着戏谑的语气问道:“他当真相信你是从百年之后过来的?”
“原来你不信我。”蔺宁站了起来,“既然不信,为何要让门外的人退下?不如现在就唤人进来,将我这个骗子丢进大牢!”
“你急什么?”褚元恕向后靠在椅背上,似乎格外放松,“朕自然不信这样的浑话,但朕也想听听你还能编出什么故事,你究竟是什么人,是如何顶替老师、又是如何来到京都的,这些事情朕毫不关心。而另一方面,你确确实实取得了父皇的信任,做了很多让朕意料之外的事情,或许你当真有过人之处,这,才是朕真正想要的东西。”
蔺宁怔了半晌,随即明白过来,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像褚元祯那般无条件信任他的真是太罕见了,自己真是撞了大运才遇到了这么一个人。
“那你觉得,我有什么‘过人之处’?”蔺宁顺着褚元恕的话往下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很聪明。”褚元恕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朕的老师——真正的太傅蔺宁是个循规蹈矩的直臣,朝堂之上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谏,甚至当面质疑父皇的决议。而你不同,你十分懂得察言观色,无论是当日立冬祭祀的人选,还是李鸿潜威胁简方舟之事,桩桩件件你都顺着父皇的心意走,也正因如此,朕才瞧出了端倪,断定你不是老师。”
“可你选择了作壁上观。”蔺宁冷道:“瞧着我进退维谷苦苦求生,好玩吗?”
“好玩啊,可太好玩了。”褚元恕笑着笑着突然神色一变,“但你偏偏与褚元祯越走越近,甚至还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这就不好玩了,奉天殿上最忌结党营私,他凭什么能将一个一品重臣攥在自己手里?就凭着床笫间的那点破事吗?!”
蔺宁恍然大悟,“你在乎的只是‘太傅’这个身份。”
“不错。”褚元恕大方地承认了,“若你是老师那般的直臣,自然不足为惧,可你太聪明了。顾本青死谏,朝廷尚未下定论,你却带着国子监众人堵在了宫门口,若此时朕还想着从轻处理,那便是不知轻重自寻骂名。读书人个个都是犟骨头,你是大洺的太傅,是天下文士之首,这股怒火是你煽起来的,你未言一个字,未落下一滴墨,却将此事重新抬到朕的面前,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是。”蔺宁语气坚定,“顾本青不能白死,顾本青上的折子不能留中,这便是我想要的结果。”
俩人对视半晌,褚元恕叹了口气,“怒火骤起,已然成势,为平息众学子的这口怒气,朕须得做出让步,给顾本青的死谏一个交代。可若采纳了那折子上的内容,行这土地变革之法,便是动了士族大家的利益,朕又怎么向五姓门阀交代?时至今日,朕终于明白了父皇当年的感受,兴于门阀,困于门阀,何时才能共治?”
他说得恳切,蔺宁不由得心下一软,脱口而出道:“并非无解。”
“何解?”褚元恕露出一个模糊的苦笑,“这是连父皇都解不开的难题。”
“他是他,你是你。当年诸葛亮给刘禅留下了738个字的《出师表》,就能为他续位二十九年,如今我只赠你八个大字。”蔺宁绕到桌案后面,寻了一张宣纸铺开,“这前四个字,是‘永为己业’。大洺律例规定‘官田不得买卖’,这太不合理了,凭什么不能买卖?士族大家的手里这么多地,他们种不过来,就应该卖出去,换得真金白银。你得允许屯田者将名下屯田变为私有财产,且允许自由买卖,他们自然会比较衡量,究竟是银锭子趁手,还是几亩田地趁手。这一步,是让那些士族大家们主动‘让’出手里的土地。”
褚元恕盯着“永为己业”四个字怔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蔺宁。
“别这样看着我。”蔺宁摆了摆手,“我承认,比美诸葛亮是我自大了。”
“后四个字呢?”褚元祯挑了挑眉,“还请这位‘卧龙先生’不吝赐教。”
“好说。”蔺宁提笔,“这后四个字么,便是‘摊丁入亩’。你要下旨将户口与土地结合起来,大洺的人头税制度太落后了,征税的标准应该由田地面积决定,简而言之就是‘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这一步,是逼迫士族大家们交出手里的土地,若非如此,就得纳更多的税,上交更多的银子。”
“这两个法子——”褚元恕顿了顿,“你是怎么想到的?顾本青上的折子里也有提及,但是没你说得这般详细,你们俩人莫非早有接触?”
“实不相瞒,连重建内阁都是我的主意。”蔺宁没打算隐瞒,“从子宁向你讨要顾本青开始,你就已经是我俩计划中的棋子了。富阳的事情是个意外,但却给了内阁说话的机会,从而促成了今天这个局面。如今,罪魁祸首就站在你的面前,不是顾本青,也不是子宁,是我。”
“好一个罪魁祸首!”褚元恕冷笑一声,“你当真不怕朕杀了你?”
“怕啊,我怕死了。”蔺宁也笑,“朝中已经死了一个内阁首辅,若是再死一个太傅,你猜人们会说什么?你猜学生们会不会撞破那道宫门?你猜还有多少人会对你俯首称臣?”
褚元恕喉咙发紧,蔺宁问得正是他害怕的——朝中万万不能再死人了。文死谏,于谏臣是忠君报国,于帝王则是齐天的灾难。历史上,只有庸君才逼得臣子以死明志,他不想成为那万众唾弃的庸君。
“但是,仅凭这八个字还不够,门阀与百姓之间的矛盾不可能消除,逼门阀让出土地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保证百姓的利益。”蔺宁回归正题,说道:“要颁布一条律例,确保百姓为门阀经营田地但是永不为奴,禁止以任何方式签订人身买卖契约,在此基础上,还要允许百姓自由选择住所和田地,官府不能干涉,杜绝官官相护。”
“此举可以提升百姓对于自耕地的积极性。”褚元恕紧跟着蔺宁的思路,“门阀、百姓……朝廷也得出力。”
“你说的点子上了。”蔺宁重新扯出一张宣纸,“中枢下令,地方执行,可政策落到了地方,做得好、做得差中枢都不看见,所以还需要一个巡抚替你掌眼,以此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和管理。”
“巡抚?”褚元恕微微一怔,“这是什么?”
坏了。蔺宁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他光顾着把历史书上的内容照本宣科地倒出来,却忘了考虑大洺的实际情况。
褚元恕望着他,问道:“这是官职?”
“是官职,巡抚拥有一省行政、监察、司法等各项权力,等同地方最高官员,却是直属皇帝管辖。”蔺宁蹙眉想了片刻,“大概……算个从二品吧。”
褚元恕没接话,起身在屋内踱步,露出思索的神情,片刻后重新看向蔺宁,“这些东西——那八个字,还有这个什么‘巡抚’,都是你一早便想好了的?”
“这倒不是。”蔺宁实话实话,“我之前说过的吧,我来自百年之后,这些都是其他朝代的经验,我不过是有样学样地照搬过来罢了。”
“其他朝代?”褚元恕的眉头重新拧在了一起,“朕真是愈发不明白你说的话了。不过,‘巡抚’之说当真新鲜,或许值得一试,只是人选方面……”
“人选方面,应该首选皇室子弟。”蔺宁接过话茬,“历史上就有皇帝派遣太子巡视地方的案例。”
这话说完,蔺宁接着后悔了,褚元恕继位不久,根本没有子嗣,更别说是太子了。若说皇室子弟又能为他所用的,唯有一人。
褚元恕显然也想到了。
“不行!”蔺宁抢先一步,“这个人不能是子宁!”
“为何不能?”褚元恕玩味一般笑起来,“朕说过了,他是朕的刀。刀么,朕让他做什么,他便得做什么。”
“褚元恕。”蔺宁牙咬切齿,双手紧握成拳,“你这次,真的惹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