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霁这话说得，明摆着就是想看叶云夕顶着一张，被误解的急切和冤枉的脸，来和她辩解道歉的。
毕竟，在她眼里的叶云夕，就是一杯半死不活的白开水。
遇事除了一味隐忍就是退让，性格上实在乏善可陈，哪怕是百无聊赖之际用来下饭，也显得相当...不够味。
她身上唯一值得玩味的，也就是那张清丽绝姝的脸。
——一盏漂亮脆弱的杯具，尽管装着的只是白开水，但闯进视线里了，偶尔当个摆设把玩，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更何况...今晚的光线也刚刚好。
是门框旁边壁灯的光亮，应该是叶家下人吸取了上次下雨停电的教训，早早点上的。
幽幽的豆大一盏，像是红色的萤虫趴在墙面。
那也足够了，一簇飘忽的橘色红光落在脸上，就是绝好的胭脂，任凭她气质清冷、面色苍白，也能添上几分清媚的艳色。
林霁饶有兴趣地等着她辩解，却见白开水的眼睛瞪大了，脱口而出一句：“你...你怎么知道？”
林霁：“......”
林霁完全没有预想过会有这种回答。
抛开事实不谈，哪怕是个傻子，在人家直截了当质询，这东西是不是别人不要了才给自己的时候，也该扯个理由搪塞过去吧？
林霁的脸瞬间黑了，只可惜她背着光，叶云夕只看见她大半张脸都陷在黑暗中，于秾稠的黑暗里亮出一排友善的白森森的牙齿。
林霁手指紧紧扣紧了门板。
她在犹豫，是霍然开门，扑过去咬掉这丫头脆生生的脖颈子，还是愤然摔门，这距离，大约能撞断她那秀挺得略显伶仃的鼻梁，自己也能留一点贵族小姐的体面尊严。
这稍稍一犹豫的功夫，她看见叶云夕垂下头，目光眷恋地盯着怀里的紫色鸢尾，嘴角噙着的若有似无的笑容有些发苦。
“二妹妹虽然想要，可是，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这说得磕磕绊绊，又像是隔着几步走廊和门板，会被隔壁听见似的，林霁身体往前缩了缩，声音压的很低，“而且...现在有了更想送的人。”
“...林小姐，您可以收下吗？”
这话甚至都带了恳求的意味，她把怀里的花往林霁面前递了递，有那么几支穿过门缝，一片长长的叶子带着湿漉漉的潮湿气，拂过林霁的手背。
“我不太，不太想送给她。”
不过一句拒绝旁人的话，她这样吞吞吐吐的说出来，仿佛每个字都是在五脏六腑里蒸煮过五六遭，才堪堪凝练出来的。
果然这话，也就从叶云夕这种从来逆来顺受，来者不拒的人嘴里说出来，才有那么一股粮□□酿成淡酒的意味深长。
就连磕磕巴巴，听起来都有一份木讷于言的真挚。
要换了林霁这副样子，施总指挥大约会怒火中烧，劈头盖脸骂她连冠冕堂皇的谎话都懒得去提前编一编！
至于这花嘛...
林霁脑子里没有一条，要把喜欢的东西给了讨厌的人的路径。
——要真换了林霁，那些花大约会毁在她自己手里，为了谋点好处，多半还要栽赃给别人。
是了，栽赃！挑拨。
这就讲得通了。
林霁抬手，抹掉了手背处的湿冷。
门板没人扶着，被那簇簇拥的花推开更多，林霁不得不错身避了下门板。
“所以，你把你二妹妹想要的送来给我，是想让她记恨我，还是想让我讨厌她？”
想通了挑拨这一点，林霁立马回想起了从前，自己故意拿着缺斤少两的物资，在施总指挥面前佯装无辜，告黑状的时候。
她自己告黑状的时候，没觉得自己这做法有什么不对。
现如今，她也被推到了施总指挥那个，能决策衡量制衡别人的位置，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甚至坦白来说，她心里还有点暗爽。
只是可惜，她还没有施总指挥看破不说破，之后两边安抚，维持和平的沉稳。
林霁没给叶云夕反驳的时间，她按耐着上扬的嘴角，手指拂过花朵中心湿漉漉的水珠，没有刻意压低的音量，在叶云夕先前的对比下，显得有些广而告之的喧哗。
“我先前才在你面前说了，要带你那二妹妹进圣比斯堡，你晚上就在我放门口做出这样的事...”林霁蹙着眉头，故意拖着尾调，好像那句语焉不详的“这样的事”，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叶小姐，这实在是很难不让人怀疑你的用心啊。”林霁叹了口气，一脸不解困惑的反问：“你们不是姐妹吗？怎么，难道你不想在圣比斯堡看见自己的亲妹妹？”
林霁挑事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可偏偏叶云夕大约是在家里受够了这种无妄之灾的诬陷，闻言脸上只有一股心如死灰般的平静。
她甚至歪着头，眼里的光闪烁了一下，恍惚是个一个笑模样，“如果我说是的话，林小姐会拒绝二妹妹吗？”
叶云夕的语气很轻，颇有些无奈和玩笑的意味，对比着林霁浓重的情绪和外放的表情，居然显得她比林霁还要成熟稳重得多。
林霁心里像是扭了筋。
叶云夕大概和书里的林霁同龄，但林霁可是多活了六年的，实际上怎么也比叶云夕大个六七八岁。
年龄一岔开五年往上，她看罗琳菲尔顾墨霆，和看小屁孩儿没什么区别，甚至时不时还会生出，这要是我闺女/儿子，那还不如不生的念头。
叶云夕当然也不例外，林霁在心里别扭了一阵，随即不服输地嗤笑道，“你要是求我，或许我会考虑考虑。可别告诉我，一捧花就是你的诚意了吧？”
“不是诚意。”她说着，复又低下头去，林霁接着光，看见她右边耳后，有一颗小小的灼眼红痣。
那红痣吸光更吸人眼球，林霁盯着瞧了一阵，就没听见叶云夕小声的嘟囔。
“你说什么？”
“没什么。”刚刚的那点笑意，像是风过湖面掀起的涟漪，很快消失不见，叶云夕吐了口气，说：“我在叶家挺好的，别无所求，这些花只是想送给林小姐而已，林小姐不用担心，我不会用它来恳求您做什么的。”
她这话...倒不如直接承认自己是别有所求。
对林霁这样的人来说，说不定还能安点心。
不然没来没由的，这么上赶着讨好她干什么？还是在今天早上才受了折辱的情况下。
要钱、要入学名额、要逃出叶家，顾墨霆那边可是好说话多了。
换位思考一下，要换了林霁是叶云夕，肯定在三个人第一次在楼梯处撞见的时候，就已经摸清了讨好谁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对“林霁”，肯定是避而远之。
可这些天，叶云夕偏偏粘她粘得这样紧，甚至不惜假扮侍女，也要成宿成宿留在她房间里。
难不成...是她在阁楼的住宿环境太过恶劣，所以打着“暖床”的名头，来她这里蹭床睡！？
林霁觉得自己真相了，毕竟这事儿要换了自己，也确实干的出来。
于是当下也没再拒绝，脚步一挪，让开了门口，示意叶云夕自己去把花放好。
她倒是要看看，既然这花没指望用来求自己做什么，那叶云夕还能使出什么手段，留下来“暖床”。
于是林霁双手环胸，靠在门口墙壁，看着叶云夕开了灯，先去盥洗室把自己湿的滴水的裙摆拧了半干，在去柜子里拿处几个花瓶接水。
这里的花瓶和林霁从前世界里的不太一样，多用银质和铜质，上绘珐琅彩的，形状也更像是大号的酒杯或者酒壶。
林霁家里有个很好看的鎏金花瓶，形状就总让她想到阿拉丁神灯。
叶家的花瓶也大差不差，只是那捧花数量太多，她大大小小地用了五个瓶子才装得下。
最后挑了开的最好的几支，用了一只水晶雕花的花瓶盛放着，撂在了床头。
算是大功告成了，她还有什么招数？
林霁看着叶云夕在身前半湿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心里生出一股隐秘的期待。
然而表面上，林霁满脸催促地打开门，赶客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她看着叶云夕步步靠近，款款走近身旁。
终于，叶云夕在林霁面前站定，她两只手在身前绞紧了，面上踟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霁心说，来了。
她捏着门板的食指不自觉滑动一下，留下一点，像是白蚁啃食木头那样，几乎无声的响动。
白蚁啃掉的木屑掉在簇集的神经丛上，于末梢皮肤处，泛起一阵抓不到的痒。
那阵痒，在叶云夕扑到身前的瞬间，落到了实处，化成了心里“若然如此”的暗爽。
林霁压着得意，语气里满是嫌弃，“你把我裙子都沾湿了。”
“对不起。”
叶云夕抱着林霁肩膀，冰冰凉的一张脸落在她肩窝，冻得林霁一个激灵。
“可是...已经湿了。”
她这话不像是推脱，倒像是为了开解她自己的，因为她说完，就自顾自收紧了手臂，大有一副“反正抱一下也是湿，抱很多下也是湿”的破罐破摔。
她该不会以为，抱一下就能让自己心软，把她留下来过夜吧？
林霁冷笑一声...那笑得不太对味，林霁忙收了收，转而做出一副被气笑的样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林小姐今天早上说的没错，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保护不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守不住自己想要守的人，甚至...甚至还比不过煤球。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去咖啡馆，更不配做林小姐的朋友的。”
原来招数是卖惨，林霁了然了，心思一转，又想，那只猫叫煤球啊，还挺贴切。
她看上去全然不吃这套的样子，话也没接，叶云夕稍顿了顿，“可是...”
“可是，哪怕林小姐没有把我当朋友，还是愿意听我说一晚上的话。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没有把我当疯子，愿意听我说那么多、会安慰我、会告诉我，要...要反抗。”
叶云夕好像把自己说哭了，林霁感觉她的身体在抖，好半晌才抽噎地说了句：“我是真的...谢谢，谢谢你，林小姐。”
叶云夕抱着林霁的手臂松了松，林霁看见她落下两行清泪。
继而手臂下滑，她双手握住林霁的右手，恭敬地举至唇边，虔诚落下一吻，“这只手，这样精准、有力、给人安全感，会在黑雾来临的时候，悍然击退强敌，保护同伴安全出逃。尽管...尽管林小姐没有把我当做朋友，可林小姐还是救了我。”
“所以，哪怕已经接受了，我不配成为林小姐朋友的事实，可还是忍不住会羡慕，甚至嫉妒菲尔小姐。羡慕她是林小姐的朋友，嫉妒她...”
她话没说完，咬了咬舌尖，一双蒙着泠泠水光的眼睛如同死寂清冷的月色，静静望向林霁。
林霁莫名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
她心里一阵胆战心惊——天杀的，女主该不会是把自己的别有用心当成了“毕生温暖”，眼看着自己这“毕生温暖”不愿意和她玩，就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想寻死了吧？！
书里好像确实有一段男主重病，女主想要殉情的桥段来着。
难道是艺术馆的变故，导致男主没能和女主惺惺相惜，以至于自己别有用心的接近，占了男主的剧情？
可...不是，这...不至于吧？
林霁一阵瞳孔地震。
她热闹看得好好的，现在一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顿时也没心思欣赏美人垂泪了，几乎立刻就要发誓“只要你不寻死，别说当朋友了，你骑顾墨霆头上给他当祖宗也行啊！”
可下一瞬，林霁又抱了上来。
这次抱的很轻，有一种模仿者的克制，林霁感觉左边脸轻轻落下一个冰冰凉的，柔软的触感。
右半边脸同样。
最后，叶云夕附在她耳边。
“林小姐，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