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干瘪的塑料空壳扔进垃圾筒里，俞跃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甜滋滋的冰水，活动了一下被冻得略微僵硬的手指关节。因肌肉活动而产生的身体发热早已平息，就连满身汗水也快要被风干，此时海风吹过，他竟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行了，不聊了，饿了。”俞跃小幅度的活动着筋骨，给自己稍微有些发寒的身子增加一点热量。他看向程鸢，问道：“你说你出来吃饭，那你晚饭是什么安排？进山那边？总不能真是喝西北风吧。”为了同“山中”这般响亮的名号相称，再普通不过的日常上下学到了三中学生们的嘴里，也有了一套诸如“进山出山”“上山下山”之类的暗语。

“不了吧，待会就开家长会了，去那边做什么，给自己找不自在吗？你呢，打算去哪吃饭？”程鸢也看向俞跃。二人四目相对，彼此都在另一双眼睛里看出对方也打着参考作业的如意算盘。算盘珠子没得打了，俞跃和程鸢面面相觑，随即别过脸，两人又是低头打开手机上的点评软件，又是抱着脑袋一阵头脑风暴，生怕脑瓜子转得没有肠道蠕动的速度快。

“啊，有了。”俞跃一捶大腿，先有了主意。他向看过来的程鸢指了指学校反方向的路，“我突然想起来，沿海滨路一直下去，码头那边有家挺好吃的烧烤，怎样？走着？”

“你问我？”不知为何，程鸢的表情看上去略带诧异，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不然呢？”对于她的疑问，俞跃的声音里的困惑只多不少，“难道我还能问西北风？”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我记得从体育馆坐公车去码头一趟还挺麻烦的。难不成你打算骑车带我过去？”程鸢问道。下午出门的时候，她并没有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只是随性地漫步街头，但对于她所仰仗的两条腿来说，从体育馆步行到码头，无疑是一段太过遥远的距离。“这不太好吧。”她瞥了一眼被俞跃坐在屁股底下的自行车。

眼前这家伙干出来的那些破事，经常会让人在无意中忽略了她的实际性别。因此，作为刚刚还一同绞尽脑汁的好兄弟，俞跃在开口邀请她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太多。他以往实在没什么称得上关系亲近的异性朋友，所以面对程鸢时，也总是下意识便沿用了对同性朋友们的称呼。最开始的时候，俞跃还时不时改口纠正，但一段时间下来，不论是“兄弟”还是“哥们”，好像也都越叫越顺口了。

不过现在看来，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性别意识，俞跃莫名有些感慨。他听见程鸢继续说道：“上次送我回家，骑到楼下的时候你脸看着都白了，还是不要勉强了吧？”

“······那边有共享单车，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过去。”俞跃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面无表情地对她说。程鸢转身走了，他看着她脑后的发束随步伐在半空晃动，不觉暗自攥紧了自己梆硬的拳头。

或许所有位于海岸线上的城市都会有一条以“海滨”或“滨海”为名的沿海公路，而这条公路的具体里程，则要取决于与其相伴的海岸线长短。海城有着长度颇为不俗的海岸线，因此这座城市内的海滨路也一直延伸到了很远，想要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到达俞跃所说的地方，即使是骑车也需要耗费一番不小的功夫。

随着夜晚的临近，如同毛毯般覆盖天幕的云层也正随着日落而逐渐破碎，露出西落前最后的日光。两人沿着自行车道西行，追逐天边远去的夕阳。灰紫色的云边同远方天际的深蓝相接，天连水，水连天，一时竟分不清海天的界限。海风扑面，一路畅通。

烧烤店的店址位于石堤渡口。地如其名，过去的遥远岁月中，这里曾是一个繁忙的渡海码头。自解放以来，这老朽的石砌造物逐渐卸下了码头的重担，转而用自己饱经岁月磨砺的残躯，在风浪中担负起庇护藤壶的职责。而沿着防潮堤的混凝土和砂石四周生长的芦苇，以及它那些常人难以分辨科属，但同样毛茸茸的兄弟，则述说着更早以前，海城人在此种植芦苇固泥淤沙与海争地，填海为陆围海造田的历史。

即使在迁徙季，除偶尔的迷鸟外，海城周边也罕有野生天鹅群落的记录。但自从几年前重新翻修了观景长廊，这座位于太阳西落的海岸边的老码头却迎来一对又一对的陆生野天鹅。当背后已是昏暗夜色，老码头面前的海平面上却还拖着一抹斜阳未来得及收拢的落日余晖，光凭这一点，就令它博得无数野天鹅的欢心。

把车停在路边划定的停车区内，打好脚架，再用手机落锁。就着太阳在云层后投射下的光束，程鸢一边等待俞跃捣鼓好他的车锁，一边好奇地在宽阔的洋面上张望。眼下正值休渔期，这片海域的渔舟都已返港下锚，然而此时的海面上，却有发动机马达的“突突”声在回荡。

“喂，程鸢。”不过一会儿，她身后便传来了俞跃的呼唤，声音里还拖着些懒洋洋的鼻音，“走了，看什么呢那么专注。”

“我在看天上的土豆薯条······”程鸢随口应声，但话一出口她便发觉不对，立刻尝试纠正自己的口误，“啊，不对，木薯光条？也不是，叫什么来着？”她眉头紧锁，冥思苦想地试图从脑海深处挖掘出一个正确的名称。

眺望一眼天边的云彩，俞跃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嘴巴张了又张，最终还是表情微妙地合上了。“行了走吧，”短暂的沉默后，他又再度朝程鸢招呼道，“你再看它也不可能从天上变个烤红薯出来。但我倒是看出来了，你这是真的饿了。”

程鸢没有动弹，又固执地注视了片刻后，才终于回过头。“就差一点点，我明明快想到了。”她抱怨似的嘟囔道，不过在俞跃听来更像是一种嘴硬。好不容易舍得把身子转过来，程鸢在看了一眼同伴后，却又把脖子拧了回去。将手背贴上脸颊，她探寻的目光在海平面上的天际与俞跃之间梭巡。手背下的脸颊被风吹得微微发凉，来回比对几番后，程鸢放下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俞跃，你没事吧？”

俞跃正站在一旁抱手打着哈欠，但吸取了此前的诸般教训，闻言他心中便立刻打起警铃。暗自思忖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俞跃斟酌着自己的答复，他谨慎地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不过程鸢的询问确实只是单纯的出于关心，她点点自己的脸颊，“你的脸看起来好像在发红。是被风吹到了吗？”说着程鸢伸出手来，却又停在半空中，转而生硬地落在自己的马尾上。她摸了摸掌心下的发束，说道：“你不是之前刚打完球嘛，是不是累着了？之前我就想说了，你身体看着好像有点虚来着。马上要考试了，你可得注意身体。”

一口没喘匀的气梗在心口差点没顺下去，俞跃不由地抚了抚胸口，而对方见状则更是变本加厉，甚至就连眼神中都透出一份关切。程鸢皱起眉头，再次向他确认道：“你真的没事吗？脸看起来好像红得更厉害了。要不要我把额头借你试试温度？”

“你小子······你再多说两句，我没事都要成有事了。”克制着自己蠢蠢欲动的手，俞跃深吸了一口气，别过头不去看程鸢的脸，以免自己按捺不住顺势给那光洁的额头来上一记脑瓜崩的冲动。不过很快，他就将为自己的这份克制而痛感悔恨。

“真的没事吗？好吧好吧。”程鸢在俞跃无言的斜视中住了口。突然，她想起那管被自己塞进抽屉深处的唇釉，以及自那时起，便时不时会在三个朋友间燃起的诡异热情；秉承着朋友理应有难同当患难与共的观念，程鸢不由地挑起眉毛，带着没能完全掩饰好的笑意，她开口问道：“那你为什么脸红？总不能是因为你喜欢我吧？”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除了是被你气的还能是什么。”俞跃的反应相当迅速且坚决。别人吃饱了撑的，他撑饱了气的。磨了磨后槽牙，俞跃闭上眼睛，隐忍而克制地死死捏紧了自己愈发梆硬的坨子。

或许是由于阴雨天的缘故，今日的烧烤店并不像俞跃印象中那般生意火爆。以往这个时辰，门外早该在停放车辆的夹缝中摆上好几桌的临时桌椅，今日他们虽然来得稍晚了些，但店内却依旧留有空位。侧身穿过挨挤在店铺门脸前的四轮车和二轮车，两人刚一进门，俞跃便熟门熟路地就着前台的菜牌开始点单。

与同处一个年龄阶层的海城人相较而言，老板的普通话似乎标准得令人生疑。但想想停放在门外空地的车子上悬挂的本地车牌，程鸢环顾店内亲切中多少透着点土的大排档标配几件套，心中的疑虑转瞬即逝。

只要不学习，什么都是好玩的，此乃颠扑不破的普世真理。高中生如此，小学生亦如是。就像所有其他餐饮店的少东家一样，这家店里的孩子在前台占据着属于自己的一块小位置。上一刻，他还拉着个脸窝在椅子上扒拉自己的铅笔头，但在下一秒，听见后厨喊人传菜的呼唤，小老板立马一蹦三尺高，劈手夺过餐盘便抢着往点单的客人桌子上送。

需要替大人们看顾家中生意的孩子，似乎都有种不同于同龄孩子的成熟。在这位小老板嘴里，黑发的男客是哥哥，白发的男客是叔叔，至于女客，则一律被他归为姐姐。小老板一边送餐，一边以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老道世故，哄得所有客人眉开眼笑喜笑颜开。一圈桌子走下来，不论是老是少，店里的客人们愣是没一个辈分能高于他老子亲娘。

写作业的笔没动几下，润口的茶先喝完两杯。

端着餐盘走到新进门的两位客人跟前，小老板的眼睛先是在俞跃和程鸢之间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这个动作他做起来并不显得冒犯，反而充满孩子气的夸张与滑稽。有点拿捏不准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小老板脸上露出一丝苦恼，但很快他便开口道：“靓女靓仔。”在两位年轻客人面前，他机灵地换上了一套新称呼。似乎是有意避人耳目，小老板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副神神秘秘的鬼祟模样。他腆着个小脸，殷勤地把盘子端上桌，“你们的餐到齐了，一定要记得在点评网站上给我们五星好评哦。”

刚下烤场的烤串盛在垫着油纸的瓷盘里，端到他们桌上时还滋滋地冒着油，连同上面刷着的酱汁也在热气中翻腾，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程鸢举起一串烤大虾，才刚咬了一口，眼泪立刻便不争气地落下。刚把烤串递到嘴边，俞跃的手僵在半空，他连嘴巴都忘了张，只顾着瞪大眼睛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