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七停——”
随着课间操音乐结束,原本整齐分布在操场上的队列也开始逐渐走偏。虽然有几个老师扯着嗓子要求学生们按照队列顺序依次排队回教室,但学生们已经彻底进入下课时的放松状态,自由散漫地和自己要好的同学走在一起闲聊,老师遥远的呼唤对他们而言宛若耳边风。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明明前段时间她已经在督促下提早了回家的时间,自海城进入雨季后,程鸢更是一放学便老老实实踏上回家路,甚至于昨晚她还是被他亲自送回家门口的,然而俞跃却发现,自己的眼睛还总是会不自觉地梭巡程鸢的身影。而且,他今天还没找到。
即便将学生分散到不同的几个楼道,但面对整整两个年级的人流量,队伍前进的速度依旧算不上迅速。打量着身前拥挤的人群,俞跃皱起眉。他一边抖着肩膀,试图把张翼智搭过来的狗爪子甩开,一边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嘴里随意地同损友扯着闲。当目光扫过楼道另一侧的副楼时,俞跃口中那些敷衍的应和声有一瞬间的停顿。
自楼道前的角度抬头望去,俞跃可以看见一位老师正站在二楼教务处外面的走廊上,她的身前有一男一女两名学生,他们脑袋微垂,似乎正在挨老师的训。中学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再怎么严苛的规章制度也难以彻底隔绝这种自然规律。即便在三中,每年也总会有那么几个男男女女没能掩饰好彼此的春心,被眼疾手快的老师叫去办公室喝茶,以至于尚在萌芽中的恋情中道崩殂。
而眼前的这两位,似乎是又一对没能瞒过老师们的火眼金睛,正惨遭棒打的校园小鸳鸯。按说这戏码虽然有些新鲜,但向来不会引起俞跃过多的注意。只不过,这两个学生的站位恰好能让他看见两人耷拉着的脸,更为凑巧的是,他们都长着一张对俞跃来说并不陌生的面孔。这对倒霉蛋当中的女生正是刚才不见人影的那个家伙,而那个男生则是——
“我说,那个老詹······不是说你。”俞跃一巴掌拍开张翼智指着自己鼻尖的食指,“我是说上次那个和我们打球的老詹,詹嘉禄。他是几班的来着?”
“五吧?干嘛,要找他约球啊?还是说——”张翼智拖长了尾音。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俞跃,口中发出一声怪叫:“哎哟,哎哟哟。啧啧,老詹这魅力,男女通吃啊。乖儿,还是听爹一句劝,就算是男生你也不能······喂?喂!你去哪,我话还没说完呢。”屁股一撅就知道对方要拉什么屎,用这个说法来形容俞跃和张翼智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一点不为过。抬手一套施法前摇,眼看着张翼智又要开始吟唱他那一套咒语,也不等他把话说完,俞跃见状扭头便走。
“老师,我来帮你搬吧。”他向一名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老师搭话,她的怀里正抱着满满一摞试卷。虽然并非在他们班上任教的老师,但俞跃对她的长相并不特别陌生,约莫也是高二哪个班级的科任老师。
“哎呀,谢谢你啊。”一摞试卷其实用不了多少气力,但既然有学生自告奋勇要为自己分忧,老师自是欣然接受。在向俞跃仔细说明了自己办公桌所在的位置后,老师痛快地把试卷交给了他。抱着试卷,俞跃转身朝另一条更临近教室办公室的楼梯走去,徒留张翼智哀怨地站在原地,目送好友潇洒离去的背影。
“报告。”
办公室里的学生并不多。课间操后,学生们大都选择在教室中度过余下不长的休息时间,少了平时围在办公桌边的那些求知若渴的目光,老师们这下总算落得几分清闲。因此,当循着敲门声抬头,却与门口的程鸢四目相对时,俞跃心中颇有些意外。老师们或是翻看教案,或是同旁边的同事交流着什么,在这样的场合中,两名学生自然不会作私下交流。彼此对视一眼,两人便各自移开视线。也就这一走神的功夫,刚才已经找到的那张办公桌,现在似乎又从俞跃的视线中消失了。
只是被找来传达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程鸢听老师三两句交代完事情,便在她的挥手示意下转身准备离去。而此时,俞跃也终于找到了那名老师的办公桌,放下了抱在怀里的试卷。两人进门的时间不同,出门的时候却赶了个前后脚。
万物的生长都离不开光照,即使是在天幕之上游弋的云层也不例外。昨天夜间细碎散乱的云朵在晨光的照耀下似乎又重现生机,它们盘据在天空的一角,悄然增长的云顶预示着其中孕育的新一轮风雨。不过,日轮依旧是天空此刻的主导者,在太阳的光辉下,一把略有缺憾的玉弓在天幕下若隐若现。这是早晨的月亮,在诗文中,古人们一般将其称之为:晓月。
“砰——!”身后的门扉发出撞击门框后的一声巨响。
青春期的男生就仿佛那刚刚通上电的机器人,对自身躯壳所掌握的力气没有一点准数;又或者,往更现实一点的方向猜测,或许感知力度的神经系统并发性青春期身体发育的优先选择,否则实在很难解释,为什么他们一举手一投足的每个动静都堪比在西双版纳原始雨林中奔腾的野生象群。办公室的大门在俞跃的手下发出一声巨响,直把那门上张贴的印有“随手关门”字样的纸条撞得飞起。
程鸢吓了一跳。
踏出办公室大门的时候,俞跃抢先一步握住了门把,关门这点小事自然用不着你推我让,因此在对方的示意下,程鸢便径直出了门。可没成想,就这么两步路的功夫,行星撞上了地球。带着一脸的惊魂未定,程鸢回头看向那个罪魁祸首。然而出乎程鸢意料之外的是,明明正是他自己犯下的好事,可俞跃那家伙竟然一副比她还要慌乱的表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这是哪个学生弄出来的声音!你们要吓死人吗!”直到门后传出一声破口大骂,才总算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僵持。办公室内的老师们显然也受惊不小,即使隔着紧闭的大门也能听见屋内悉悉索索的抱怨声。
从惊吓中回过神,俞跃重新拧开门把手,向老师们低头认错:“老师,抱歉!刚才正好有阵风吹过来,我一下子没有收住力,不小心就把门摔上了。”见他道歉态度还算端正,理由也还说得过去,又冲俞跃念叨了几句,老师们便抬手放他过关。
在程鸢的目光中,俞跃轻轻地合上了门。或许不久之后,“随手关门”就会再多出一位名为“轻手轻脚”或者“轻开轻关”的同伴了,盯着办公室门扉上自劳动节后多出来的一张印刷着“规矩言行”字样的纸条,她不禁想到。
“你刚才说的什么呢?”没有在办公室前过多停留,俞跃眉头紧锁,一边走一边询问道。两人的教室处在不同的位置,但在分手前,他们需要经过一段相同的走廊。
“啊?我刚才说什么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俞跃的问话,程鸢的双眼透着一股令人心头火起的清澈与茫然。
“你!”俞跃一时语塞。他瞪着程鸢,端正的面容微微皱起,仿佛牙疼似的轻轻抽着气。做了一个深呼吸,俞跃平复了一下自己稍显混乱的心绪,重新开口问道:“你······你刚才说,‘小’······什么?”他紧咬牙关,每个音节听上去都像是费尽气力才从牙缝中挤出来。
“‘小’?”三魂七魄被俞跃吓丢一半,在天外游荡过一圈,此刻方施施然回归原位。程鸢又是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小’······‘晓月’?啊,我说出声了吗?我都没注意。哦对,俞跃你看,月亮。”程鸢停下脚步,朝俞跃指了指走廊外的天空,加重语气强调道:“早上的月亮!”
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次,俞跃轻易就在天空中发现了程鸢试图向他展示的东西。长久地凝视着天上那道模糊的轮廓,俞跃沉默地闭上了眼。“这······白痴吗这是,我真是信了她的邪。果然感冒还是······我竟然会蠢到······”程鸢听见俞跃在小声地嘟哝些什么,中间还不忘穿插几句优美的中国话,不过越往后,他的声音就愈发让人难以分辨了。
对于俞跃情绪上的波动,程鸢显然一直处于状况外。她偏过头,小心地观察着同伴的脸色,“呃,怎么了?俞跃,你感冒了吗?”
“没有的事。”俞跃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的事。”像是强调般,他轻声向自己重复道。“我还以为那个词是指拂晓时分的月亮,”俞跃整理着自己的情绪,随口扯开话题,以避开身旁投向他的探寻的目光,“现在都几点了,还能这么叫吗?”
“咦,对哦。那八九点钟的月亮应该叫什么?”抬头看向蔚蓝的天幕,程鸢喃喃自语。
刚才的问题似乎过于成功地引开了对方的注意力,眼看着程鸢即将陷入自己的思绪,俞跃随即提起另外一个话题,他随意地开口问道:“说起来,我刚才怎么好像看见你在教务处挨骂来着。上次是抱着扫帚弹吉他,那这次是什么?把投影仪拆下来当鼓敲?”
“能不能别提那个了。”程鸢一脸的窘迫,她双手蜷缩,指甲在掌心掐出一个个浅浅的月牙。“一时糊涂,我那只是一时糊涂而已,怎么可能再······我,我能有那么蠢吗?”她絮絮叨叨地为自己做着辩解。
“谁知道呢?”俞跃挑起一边的眉毛,保持着声音里的兴味,他继续调侃道:“所以,那是怎么?有什么坏事说出来我高兴高兴。”
“扭曲的家伙。”程鸢自眼角斜了他一眼,“让你失望了,只是去广播室还钥匙的时候不小心翻稿件簿看入迷了,结果把课间操耽误了,所以就被老师带过去念了几句。”
“······你再重复一遍你上一句话。”
“俞跃,你这混蛋。你就是想骂我蠢是不是。”程鸢垮起个脸,侧过脸来瞪着他。
“这不是陈述事实吗?哎,行行,好了好了,向你道歉向你道歉,我实在是太对你不住。那那个谁,詹嘉禄,他是怎么回事,怎么也搁那站着?”
俞跃的道歉听起来相当敷衍,但索性程鸢本来也不是真心要与他计较,又瞪了俞跃一眼,她便就此翻篇。“詹嘉禄?”复述了一遍这个出现在他们对话中的名字,程鸢歪了歪脑袋,“你也认识他啊?”
“这个‘也’是什么意思?你‘也’认识他?”不急着回答她的问题,俞跃咬住她话里的字眼反过来询问道。
“如果你是指认识他那张脸的话,那我确实认识他,单方面的。”程鸢答道,随口提起从几个朋友那里听来的传闻,“学校里的大部分女生应该都认识吧,不是说是我们的校草来着吗?不过确实,那张脸是挺好看的。”她感慨道,对传闻的真实性表示肯定。
“谁问这个了。”俞跃嘟囔着,似乎对那些不必要的情报感到些许的不耐烦,“所以呢,他怎么了?”
“恩,听老师说······呃,骂,好像是他在哪里捡了个蝉蜕带进学校来了,结果被他同桌一屁股坐烂。然后两个人就······”程鸢耸了耸肩,“就大打出手,直接在班里上演全武行了。”
“打架吗?牛的。那另一个人去哪了?打输住院,打赢坐牢,老詹去教务处坐牢,他不是进医务室了吧?”
“不是,他······好像在收拾教室吧。”程鸢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真要说起来他才是赢家。他以为自己坐到的是一只,呃,美洲小精灵,刚才没忍住直接吐了,然后弄身上了,然后就······”程鸢没能把话说完。两个人都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真是覆水难收又力挽狂澜啊。”少顷,俞跃幽幽开口道。虽然缺少了相当多的细节,但他还是可以想象到当时那位同桌怀着满腹的坏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英姿。
程鸢嫌恶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干呕,“呃,别说了俞跃,你好恶心。不过,詹嘉禄这人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哈?什······”
“我得走这边了。”程鸢突然停住脚步,伸手指了指另一侧的走廊。此刻,二人正位于走廊的岔路口上。“啊对了,我是不是打断你了,你刚才要说什么?”她向俞跃询问道。
“不,没事。”
“那,再见?”
“恩,再见。”
那双亮黄色的洞洞鞋发出的可笑“吱嘎”声逐渐消失在拐角后,俞跃转身走向楼道。他跨上台阶,琢磨着刚才没有说出口的疑惑。
“‘有意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