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所开业那天,郑什还是决定去了。他特地在家里挑了身看起来正式体面的衣服,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地格外油光顺滑。
隋青叶扒着门悄悄看他,以为郑什看不见,其实早就被察觉了。郑什假装不知道,低头咳了一声,趁他不注意,一下子扒开门把他拽进来。
“我没有偷看!”隋青叶红着脸梗着脖子。
“看就看了,怕啥呢你?”郑什越发觉得自家小孩儿贼有意思,成长过程中那些奇奇怪怪的行为举止虽然让人摸不着头脑,但确实给他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了一些趣味。
郑什将他对准镜子,在手心搓匀发油。
“我不弄头发!待会儿还要洗!麻烦死了!”隋青叶使劲挣脱却还是被强制性地抹了发油。
郑什才不管他抱怨不抱怨的,“你懂什么?最近不是有个小女生老来店里找你玩?给你弄个帅气的发型,要是把小姑娘帅晕了记得扶人家一把。”
隋青叶嘀咕说自己没有早恋的想法,对小姑娘不感兴趣,他说这话的时候悄悄瞥了眼郑什。郑什今天梳了个电视剧里那些男人的发型,看着很奇怪,总之他不喜欢。
他还是喜欢郑什以前留寸头的样子,虽然有点儿痞。
郑什觉得寸头不太适合成功人士,他以前爱看古惑仔,眼下又爱上商业精英了。什么是商业精英,隋青叶不太懂,他自个儿在心里琢磨了半天,还是放弃劝说郑什去剪寸头了,反正他哥怎么样都帅。
小城市嘛,普遍结婚的年龄都偏早,他们读的又不是什么好学校,而且还是初中高中混一起的,高中生谈恋爱的那可太多了,初中生又不可避免地崇拜高年级,于是连带着连感情这种事都启蒙地很早。
隋青叶班上有好几个男同学都谈了恋爱,他自己也收了好几封情书,但他不感兴趣。不光是不感兴趣,光是看到那些谈恋爱的在班上各种炫耀,他只觉得很烦,很幼稚。
他忘了他自己其实本该也是个幼稚的小孩儿。
可惜,他内心追逐的榜样只有家里这么一个,内心那些异样的情绪纠缠交错在一起……他看到他哥下巴上冒出的小青茬。
“哥。”
“嗯?”郑什让他看镜子,对自己的作品表示非常满意,“怎么样?帅吧?可惜比你哥还是差上老大一截了。”
隋青叶指着他的下巴,“你长胡子了。”
“你才知道吗?”郑什摸了摸下巴,凑到镜子前,“我正要刮呢。”
隋青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帮你吧!”
郑什表现出为难,但他有点儿不忍心回绝隋青叶的好意,反正刚才拿小孩儿的头发玩了一下,干脆就当扯平了。
刮胡子的技巧对于隋青叶这个年纪的男孩来说,生疏是肯定的,郑什只能心惊胆战地叮嘱他下手轻点,毕竟待会儿还要出门的,总不能满下巴的伤口吧。
但让人意外的是,虽然是第一次刮胡子,隋青叶却并不是那么地生疏莽撞,就好像偷偷练习过很多次那样。
“你今晚要喝酒吗?”隋青叶问。
郑什:“嗯。”
隋青叶又问:“那我等你吧?”
郑什不敢说太多字,生怕刮刀划伤皮肤,“别。”
隋青叶嘟囔着说:“是不是养我和小宝很费钱?我不想让你出去借钱做生意,等我长大一点了,我可以出去打工养家的。”
郑什已经对他这番歪理听腻了。
在他眼里,小孩儿永远是小孩儿,隋青叶这个年纪还理解不了他胸中的理想,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钱,财富,要积累足够的财富才能住进大房子,开上豪车,泡上靓女。
他才懒得和小孩儿说这些。
于是他又一次地说道:“闭嘴。”
他觉得不够力度,再度补充,“扇你。”
然后隋青叶不出意外地生气了,他也觉得自己养家糊口的理想又一次遭到了重创,于是他连泡沫都没给郑什擦,扔下刮刀就跑回了房间。
“嘿!”郑什打开水龙头洗脸,冲着外头嚷嚷:“真是翅膀硬了!人小脾气大!老子给你惯的!”
房门啪地一声反锁。
“……牛逼,你看老子回来会不会把你屁股打肿!”
·
蔷薇会所没改名字,但门面却从里到外都重装了一遍,以前就已经足够金碧辉煌了,新装修后更是充斥着奢靡的气息。这天还只是试营业,单纯就是冉虎这个做老板的摆几桌,请点儿人吃个饭热热场。
一楼是接待大厅,二楼是吃饭的包间,三楼往上就全是娱乐性质的商务KTV了。
还没进去,光门口就是整整两排的西装保镖,郝直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传呼机。
“哟!贵客来了!快请进快请进!”郝直一个箭步冲上来。
郑什走到这儿就开始怂了,他真没想到有这么大的排场,当他踏上楼梯的时候,两排的西装保镖齐刷刷地冲他鞠躬。
“老板好——!”
“卧槽。”郑什暗自惊叹,“这么大阵仗的吗?”
郝直领着他往里进,进了门,又是两排穿着旗袍的姑娘,微笑着向他问好。郑什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们腿上,触电似的立马收了回来,整颗心脏都扑通扑通地狂跳。
奢华的进口吊灯闪耀璀璨,金属色的墙壁反射出他不自觉弯曲的脊梁,泛着油光的发型让他瞬间有种农民工进城的挫败感。与他是第几次出入这些场所无关,高端场所带来的压迫感会放大他那些细微的情绪,无处躲藏。
郝直在他耳边说:“这哪儿算阵仗大啊?你是不知道,我前几天跟着虎哥去了省城的会所,那地方才是阵仗大,别说是门口了,就每个包间门口都配了保镖,咱们这就是学了个省城的皮毛,做做样子呢。”
郑什浑身不自在,且不说他对这地方有阴影,就这些阵仗,哪里是他这样的人受用得了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那个穿着保镖西装在门口喊老板好的,而不是被保镖和漂亮服务生热情服务的那个老板。
“你也别太紧张了。”郝直拍拍他的肩,沉重道:“兄弟,我理解你,头一回跟着虎哥出门儿我也这么猥琐,但更紧张的还在后头。”
郝直把他带到一扇门前,门口同样站着西装革履带着墨镜的保镖。
“今儿你坐主桌,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运气,那么多大人物,你和他们一张桌。”
不对。
那扇三米高的大门在郑什眼前缓缓展开,更加闪耀的光芒几乎让他睁不开眼。他的耳边回荡着郝直羡慕的叹气声,仿佛感慨为什么坐上主桌的不是自己,而郑什心里无比地明白,真有好事,落不到他们这些人身上。
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后面,迎来的不是机遇……或许,是地狱……
“阿什,怎么不进来?大家都在等你。”张燕站在门口,她的语气特别地温柔,穿着一身如星河般璀璨的蓝色礼裙,灯光为她的长发镀上了一层流光,脖颈上的珍珠项链似乎太短,像是要勒紧她的咽喉。
郑什有点儿认不出她。
厂妹的气质在她身上找不出分毫,仿佛她是哪家的贵族大小姐。
“阿什,快进来,别发愣了。”张燕的语气还是温柔,但带上了一点催促。
她伸出手的时候,郑什刻意往旁边闪去,抽了抽嘴角,“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耳边还残留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嗡鸣声,眼前是一张他从未见识过的大圆桌,自动旋转,中间还布了景。郑什没有记错时间,但很显然,从这一桌已经坐满,只剩下冉虎身旁的位置来看,他的迟到是被故意布置的。
“虎哥,又富贵了。”郑什自然地走过去坐下。
冉虎是个壮汉,曾经有过肌肉但如今变成肥肉的那种壮汉,粗大的手腕上缠绕着直径不小的佛珠,脖子上一块糖色和田玉无事牌,他哈哈大笑地拍打郑什的肩。
“说起来,这位大家可能不认识,但他哥还是很有名气的!”冉虎向在座的客人介绍道。
有个同样富态的男人打断道:“虎哥!这再有名气,那也不至于能坐您身边的位置吧!小兄弟,我说你这就有点儿不懂规矩了,迟到的自罚三杯,罚不罚,虎哥说了算!”
冉虎转着手中的佛珠,“罚!当然要罚!燕儿,过来给你同学倒酒!”
张燕很听话地走过来,她细长白皙的胳膊越过郑什的肩,一股高级香水味钻进鼻腔,郑什陪笑道:“虎哥,我是小辈,不如这样,这一壶我干了。”
说完,他直接从张燕的指尖前抢过分酒壶,仰头一口干了。
“好!虎哥!就冲这点儿,这小兄弟有魄力!我喜欢!”
郑什擦过嘴角,这杯壮胆酒一下肚,他的心就落了下去,管它呢,来都来了,刀山火海的,闯吧。从他当年被冉虎从警察局捞出来那一天他就知道,欠了这种人情债,早晚得扒层皮才还得清。
“少喝点。”张燕把重新倒满的酒壶递到他面前,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郑什没说话。
这种样子的郑什,张燕从来没见过。她跟冉虎很长时间了,来到这种场合依旧会腿软,然而郑什不一样,在她的眼里看来,郑什像个久经灰场的老油条,脱口而出都是人情世故,半点儿看不出怯场。
“郑一他弟弟啊?难怪呢,是说有点儿眼熟,之前没跟管哥混?”
“之前读书呢,哥。”郑什道。
“哦——”那人拉长了嗓音,“这会儿毕业了?”
郑什挑眉道:“算吧,被毕业了。”
众人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这小兄弟,说话还挺幽默的哈哈!待会儿跟着哥几个上楼玩玩?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说,你们别拿人家开涮,这小子以前全校前几,要不是被他哥给害了,这会儿都读大学去了,哪还在雁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混?”冉虎笑道。
话题再没扯到他身上去,全都围绕着会所里的姑娘和酒,生意经没听到,酒色听全了。郑什心里七上八下,实在不知道冉虎叫自己来是闹那样。
他的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有个看起来精瘦的男人一直没有喝酒,大家却没说他。那人看起来其貌不扬,却迅速捕捉到了郑什的目光,对视的那一秒,郑什忽然感到浑身冰冷,立马收回了目光。
酒喝到半场,冉虎叼着雪茄,醉醺醺地抱着他称兄道弟。
“别听他们瞎吹,就你哥那德行,哪有本事跟着管哥混?你以为他怎么跑了的,弄些幺蛾子出来,把管哥都给弄进去了,那边叫人弄他,你哥敢不跑吗?”
冉虎拍拍他的背,“看到没,对面儿那个,瘦猴子成精那个?”
郑什点点头,却不敢看过去,“哥,您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叫我来不就是为这事儿吗?”
他干脆单刀直入,不想再等了,免得悬心。
“别急嘛,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万保宁,替管哥管事儿的。”
万保宁微微颔首。
郑什拿酒敬他,“万哥好,叫我小郑就成。”
万保宁坐着没动,薄唇紧抿,一双锋锐的眸子打量着他。郑什尴尬地笑了声,“哥,酒我干了。”
“唉,这挺好。”冉虎仰靠着皮椅,夹着比手指还粗的雪茄,往上吐了口烟雾,“万哥,你要的人我给你找了,至于郑一出不出来,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郑什脑子里轰隆一声。
此刻,包厢突然陷入极致的安静。
张燕战战兢兢地问:“虎哥,您这是什么意思?郑什和他哥没关系,他俩关系可差了,他……”
“老子让你说话了吗!”冉虎一耳光给张燕扇去。
张燕半张脸瞬间肿了起来,捂着脸躺在地上,只看到肩膀在抽动,没敢发出声音。
该怎么办?
郑什咬紧了牙关,衣服后面那个冰冷的机械是他最后一张牌,可出了这张牌,自己也没好结果,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带着那东西来。
“会开车吗?”万保宁终于开口,嗓音十分地沙哑。
郑什僵硬地点点头。
“家里还有个弟弟是吧?回去交代完了收拾一下,下周跟我去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