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十分好,可这样好的天气,仍然照不暖阴冷血腥的暗卫阁。只窗户边上被太阳照着的地方看上去暖洋洋的,看上去还带着些温度。
远处牢房里不时传来惨叫声。暗卫阁的人已经听习惯了,面色如常,接受良好,常逸却多少有些不适应。恰巧两个暗卫抬着一具死尸往外走,常逸打眼一瞧,那死尸生前应该经历过鞭刑,这人的肉几乎是被抽开了花,一条一条地挂在身上,活脱脱像一个人架子上挂着农家过年吃的腊肉条。
引路的人向他解释,“这是违反戒律的暗卫,受不住处罚死了。”
大理寺也不乏审讯拷问的手段,可哪有跟暗卫阁这样似的,怪不得民间传言“若无暗卫阁,便无骨生花”。
常逸这次来,是为了西域走私一案。走私一案牵扯极广,大理寺人手不够,这次常逸是拿着借调的圣旨来借人的。
这暗卫阁也有说法,暗卫阁两位阁主,正阁主掌权,却常年不在京,副阁主管人,负责教导暗卫,并不插手暗卫阁一干事务。如今暗卫阁管事的,听说是下一届暗卫阁内定阁主,十三。
十三从走廊尽头出来,向常逸行了礼,两人不多寒暄,便一同进了房间。
常逸此前未曾与暗卫阁打过交代,听闻暗卫阁嚣张跋扈,除了陛下令什么也不管。然而常逸冷眼旁观十三,这人拿到调令,查验核对一丝不苟,接着便去安排人手,倒是意外地利落干脆,跟传闻所言暗卫阁形象大相径庭。
随后,常逸将一沓口供交给十三,“这是大理寺抓捕走私贩的口供,还请十三大人过目。”
十三拿过口供,叫了一声:“十七。”
十七不知从哪里现身,拿过口供看了几眼,“犯人在审讯时常常反复翻供,情况多变,若是常大人方便,不如将犯人暂时移交暗卫阁,再审一遍。”
走私案在大理寺手中,暗卫阁只是协理。这话就很有些不信任大理寺审讯的意味了。这番反客为主,实在让人有些如鲠在喉。
“十七,不可无礼。”
“无妨,在下也想知道,暗卫阁审讯之术,比之大理寺如何。只是罪犯狡猾,为防罪犯途中逃脱,恐怕不太方便移交暗卫阁。若是十七大人愿意,在下在大理寺随时恭候。”
“多谢常大人。”
送走了人,十三转向他,“再审一遍是什么道理?”
“这口供真假参半,三分真七分假,都无需内行人,但凡有几分脑子的外行人仔仔细细翻阅一遍,都能看出纰漏来。”
“罪犯前后说辞不一,也是常事。”
“罪犯前后说辞不一是常事,可如今暗卫阁是协理大理寺抓捕走私贩,我们行的是抓捕之责,他却送来一份这样的口供,摆明这走私案不简单,他不想管了,想脱手……这位大人可有些滑头。”
“既如此,你却接下了要淌这浑水。”
十七却不说话。
水虽浑,但浑水才好摸鱼嘛。
十七打岔道:“对了,那少爷呢?”
那少爷呢?
少爷正在被人追着打呢。
说回到一个时辰前,常逸尚未来到暗卫阁,十一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份魏源早年的行兵作战图,拿去给步生莲看。
十一把图铺到他面前,“来,给我讲讲。”
“魏将军提前部署,用真假消息迷惑北狄视野,让他们没法正确判断。然后把人引出延州城,未伤延州一草一木。在延州以北以西葫芦口内埋伏,是以少胜多的名战……可是,原本大昭士兵就少,为何还要在葫芦口里面埋伏,而不是在地形最狭窄处。”
十一拿手里的纸棍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以前跟你讲的都白讲了?我说过什么?”
“若非一击必中,便不要轻举妄动。”步生莲怕被打,挪到他对面。“但当时我军人数少,若在葫芦口内对战,岂不是更落了下势。”
十一摇摇头,“魏源和北狄对战十几年,和上一任北狄大将军也算是相当熟稔。在出口布防确实事半功倍,但也得人家买账才有这个功倍。”
“魏将军怎么做的?”
十一得意地笑了,“两军对上时是夜里,魏将军提前派人用战场上回收的兵戈铁甲制了不少稻草人在葫芦口里,专门为了把北狄大将军引进来。你猜那时候大昭军在哪里?”
步生莲看着当时的地形图,指着葫芦口上面,“并非包围,而是奇兵?在悬崖上面?”
十一点头,“魏将军带的这一队,是弓箭队。延州处于边境,地势险要,是我边境过三关中的第一关,也是最难关。若是得了延州,对北狄大将军来说,另两关也不再话下,所以这一仗不能输。当时大昭军人数太少,其实这葫芦口上面的,不止大昭军,还有延州百姓。”他又问,“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副行军图是假的。”
“嘿……你这般眼神看着我做什么?判断真假原本就是行兵作战的第一要务。若是在外流通的行军图都是真的,岂不是把我国行军对策白白送到别国手上,还打不打仗了。”十一站起来,“新来暗卫阁的孩子们还需要操练,你若不回家,就去看着他们训练吧。”
“你干嘛去?”
“爷去睡觉。”
“等一下。”
十一疑惑地转身,从步生莲纠结的表情中看出些不妙来,“不对,平日里你若无事早偷溜回太子府了,今日怎么肯待在暗卫阁……你又干了什么作死的事?”
“也没,”步生莲把图收进衣袖里,退后一步,“就是……我知道一点北疆局势也在情理之中吧。”
十一顿了一下,气笑了。“兔崽子,真坑爹啊!”话音刚落,十一顺手拿起旁边架子上的刀,当棍子使朝步生莲抡去。
等两人都累了,步生莲坐在十一抡不到他的地方,“我是想说,你最近还是别去太子府了。”
“早晚得有这么一遭,”十一叹了口气,无奈笑道:“若没有那么一天还好,若是局势真到了不得不打仗的那一天,太子殿下恐怕连杀了我的心都有了。”
“你既然对这些事通晓至此,为何却在暗卫阁当武师?十一,你认识魏将军吗?”
“认识?算认识吧。当武师不好吗?算个闲差,领着俸禄天天吃酒。”
“不言好坏,可是你并不甘心。”
十一转头去看步生莲,这孩子年纪不大,却意外地明察秋毫,尤其是对旁人的情绪——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战场上会死很多人。”十一突然说道,“很多很多人。每一天,每一刻,都会有人死亡。阿莲,如果有一天迫不得已真的到了战场上,除了赢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思考,你只要记得有人等你活着回家。”
步生莲看着十一,夕阳半落,光线在他脸上打下阴影,昏暗天幕下,让他的轮廓看起来悲壮又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