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雪很大,大到快要把人淹没了。
濯清尘一点都不喜欢冬天。
后面传来脚步声,濯清尘回过头,“二哥。”
濯妟刚从练武场回来,大雪天只着单衣,手里还拿着一杆红缨枪,“往前是我母妃的寝宫,你天天来算怎么回事?”
濯清尘微微偏过头,咬着下唇,“请安。”
濯妟把红缨枪杵在地上,“濯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过于宽大的太子服垂下来,遮住了小小太子的手,衣袖被濯清尘攥在手里,他低着头,没说话。
濯妟懒得理他,收了枪要走。
濯清尘的影子落下后面,他不愿意讨人嫌,低头思索着还能去哪里,腹中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叫。
濯妟停下脚步,烦死了!“你到底走不走?”
濯清尘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亮得像只被人捡回家的流浪猫,随即又害怕这样的目光会惹人厌烦,立刻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濯妟不想等他,先他一步走了——当太子当成这个模样,真是窝囊!
“阿古乐,怎么才回来?”
阿古乐是贵妃给二皇子取的北狄名字,就像贵妃一样,始终是北狄打扮,与大昭王族有很明显的区别。
“太子?”贵妃看到阿古乐身后的人,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行了一个大昭的礼节,“参见太子殿下。”
阿古乐瞪了濯婴一眼。
濯清尘连连摆手,“贵妃娘娘,您不用向我行礼的。”
贵妃笑着摇摇头,“太子殿下,您频繁出入贵妃寝宫,明日该有人要参您了。”
濯婴连忙摇头,“我是跟在二哥后面来的,不会有人议论给您添麻烦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古乐要吃我做的炙羊肉,太子殿下想吃什么?”
“我和二哥一样就好。”
“好。那殿下先去和阿古乐玩一会儿吧。”
濯清尘没动,半晌,他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贵妃娘娘,您能喊我阿婴吗?”
贵妃沉默了片刻,“太子殿下,这不合礼数。”
濯婴眼中的光忽闪一下,随即灭了,但是他只是笑,“清尘失礼,多谢贵妃娘娘款待。”
贵妃看着他,淡淡一笑,然后走了。
濯妟原本在擦他的宝贝红缨枪,看到母妃走远,他走过来,拿枪尾轻轻戳了戳濯婴,“她是我娘亲,不是你的。”
濯婴早就无师自通了如何难过而不让人看出来。他低垂着头,泪直直落在地上,没在脸上留下一点痕迹。他回过头来,踩掉地上的眼泪,“是我无礼,还请二哥赎罪。”
“你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又被濯仪欺负了?”
濯婴捂住胳膊上的淤青,“不是。不小心在藏书阁睡着了,磕碰了下而已,让二哥担心了。”
濯妟沉默了片刻,从旁边架子上取出一堆瓶瓶罐罐递给他。“用完膳,以后不要来了。你是太子,你若与我母妃亲近,哪怕你不想,朝廷中人却不会放过我母妃。我母妃在大昭无人可依,你不要给她找事。”
“濯婴思虑不全,以后不会了。”
等贵妃出来,濯婴已经不见了人影,“太子呢?”
“走了。”
贵妃看了眼被濯妟弄得乱七八糟的药盒,“他又受伤了?”
濯妟点点头。
“听说秦贵妃仍然不肯接纳他,寒冬腊月,他都在哪里安置啊?”
“不知道,藏书阁吧。”濯妟垂下眸。
一个巴掌拍在濯妟后脑上。
“娘亲!”
贵妃让人把吃的都放在他面前,“你把人赶走了,便由你负责把他的份一块吃完。”
濯妟看着面前满满当当的菜肴,“娘亲……”
一个巴掌眼看又要落在他身上。
“我吃。”
“小少爷先天不全,恐怕很难同正常孩子一般长大……”
“我知道了,多谢大夫。”男人送走了大夫,回过头来,他的娘子正抱着痴儿,哄他睡觉。
“你看,乖崽真好看。”
男人凑过去,“皱皱巴巴、丑不拉几的,哪里好看?”
女人照着男人胸膛狠狠拍了一巴掌,怀里的娃娃动了下,她便慌忙回过头来察看。然而小娃娃只是胡乱比划了几下手脚,便又不动了。若非那双僵硬无神的眼睛,不哭不闹,该让人夸赞一声是个听话省事的乖孩子了。
“按我们之前说的,就叫阿莲吧。”
男人坐在女人身旁,“都听你的。”
女人握着步生莲小小的手,“我的阿莲……”
她嘴角是一个很漂亮的笑,眼中却慢慢盈出泪来。男人从后面抱着她,擦掉她的眼泪,“我会想办法的。”
女人摇摇头,“阿莲活着,我就很满足了,我只怕阿莲将来活得不高兴。”
男人把下巴搁在女人肩膀上,伸手拨弄她怀里的孩子,“这丑东西知道什么是不高兴吗?”
“我们阿莲才不丑。”女人被他气笑了,把他的手打到一边,也低头去看怀里无知无觉的孩儿,“阿莲快快长大吧,娘亲给你做漂亮衣服,让爹爹给咱们摘果子。等你长大一点,爹娘带你天涯海角地游玩,爹娘陪你一起长大,开开心心地长大。”
步生莲伸出的手微微抓握了一下,女人欢天喜地地回握住他的小手,在那只手上亲了一下。
男人于是也把手伸了过来,“我也要。”
“你多大了?”
女人说着话转头去看他,男人低头正好吻在她的嘴角,“这个更好。”
女人佯怒,看了他一眼,抱着步生莲离开了。
几年后。
“阿莲,到娘亲这里来。”
步生莲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手里的花送给娘亲,然后扑到女人怀里。女人把他抱起来,“娘亲带阿莲出去玩。阿莲想要去哪里?”
步生莲歪着脑袋思索,可惜还没等思索出个答案,他眼睛里的光慢慢熄灭了,嘴里的话没能说下去。
女人低头看了他一眼,停住了往外走的脚步,手掌轻轻拍在步生莲后背,“阿莲困了呀,那不出去了,咱们回房间睡觉去。”
男人在府门口等着妻儿,却只等到夫人哄少爷睡觉去了的消息。男人让人把马车拉回去,自个儿慢悠悠地往回走。
步生莲在小床上躺着,女人坐在旁边,给他扇着扇子唱安眠曲。可步生莲只是睁着眼,无神,对她的曲子没有一点反应。
男人接过她的扇子给孩儿扇风,坐到了女人身旁握住她的腰,声势浩大地咳嗽几声。
女人笑了,“又要给你儿子讲小鬼?”
“夫人擎等着看吧。”
一刻钟后,步生莲竟真的在冥界传说故事中闭上眼睛,睡着了。
“哎呀,”女人微微倾身,朝男人抱了个拳,“在下佩服。”
男人凑过来讨了个吻作赏。
“这可如何是好?阿莲以后若想要只小鬼来陪他玩,我上哪儿去给他捉呀?”
“他又记不住。”
“我们阿莲厉害着呢……今日比昨日醒的时间多了一个时辰。”
“好,我们阿莲厉害。”
“哟,这不是太子殿下吗?”
濯婴停下脚步,面上无波无澜,“皇兄。”
濯仪睨他一眼,“你哪去?”
“太傅府。”
“太子勤勉好学,是大昭之幸。”
濯仪眼中的妒意如有实质,濯清尘觉得心累,不想再与他纠缠,“皇兄若是无事,清尘告辞。”
“等等。三弟啊,天天装出一副乖巧模样,累不累?”濯仪从身后捞过一个宫女拉到怀里,揉着宫女的衣扣,眼睛却盯着濯婴,“大哥教你怎么逍遥啊。”
濯仪脸上浮现出一个邪恶的笑容,把宫女往濯婴身上推去,被濯婴用手中书一挡一抬,宫女摇晃一下站稳了,紧接着,从宫女衣袖里滑落一把粗制的剪刀。
齐牧带人不知从何处现身,将剪刀拾起呈给濯清尘。
“蠢货。”濯仪瞪着宫女。
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看上去害怕极了。
“人我就收下了,多谢大哥。”濯清尘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什么,又回过头来细细打量着濯仪。
濯仪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怎么了?”
“皇兄还未向我行礼。”
“你……濯婴,你别不知好歹。”
“你不愿?”濯清尘话音一落,齐牧上前直截了当将濯仪双手押在身后。
濯仪挣扎抬头,怒吼:“濯婴你疯了!你想做什么?”
“该怎么罚你呢?”濯清尘忽然笑了下,“不如打手板吧。”
打手板是幼时启蒙老师才会有的惩戒,濯婴此时这样说,是赤裸裸的羞辱,“濯婴你个孽种!你敢动我!你就不怕父皇废了你!”
濯清尘摆摆手,不耐烦听,让齐牧把人押回寝殿,“污言秽语,不敬储君,蔑视礼法,你亲自掌刑,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若罚不明白,就让大皇子重新学一遍礼数。”
濯仪被押走,濯清尘重新看向地上的宫女,“濯仪没胆量青天白日里让人捅死我,那把剪刀是你故意带在身上,也是你故意掉落的。”
“奴才宁愿被押去刑狱,也不愿再侍奉大皇子。”
“识字吗?”
这话转得突然,女孩一时有些茫然,“识……识得。”
“藏书阁缺一位打理古籍的宫人,你去吧。大皇子从未踏足过那里,不用担心。”
“奴婢……奴婢还能活?”
濯清尘沉默了一下,“下去吧。”
“谢太子殿下。”
濯清尘转身要走,却见角落里有一个小娃娃,皇子锦衣,戴平安锁,头发扎得很齐整。濯清尘微微一怔,试探道:“濯休?”
小孩从角落里出来,张着手要濯清尘抱。
他走得摇摇晃晃,几次险些要摔,濯清尘蹲下身接住他。
“你是哥哥吗?”
濯清尘愣了下,“我是……濯婴。”
“哥哥!”小孩跳了两下,“娘亲说你是坏人!”
“我……”濯清尘垂下眼眸,“我不是。”
小孩抬头看到不远处急匆匆赶来的人,把两只手放到濯清尘胸膛上,猛地一推,却因为两人身量差距,把他自己弹到地上去。
濯清尘还没来得及把他抱起来,后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越过他把濯休抱到了怀里。
濯清尘看到来人,垂下眸,“母妃。”
濯休抱着贵妃的脖子哇哇大哭,秦筝看向濯清尘,眼里的厌恶清晰极了,“我说过,离我儿远远的。”
濯休雷声大雨点小,濯清尘看过去时,他恶作剧得逞似的朝濯清尘笑了。
濯清尘拱手行礼,“贵妃娘娘不如看好自己孩儿,莫要让他左冲右撞。”
随后他不再期待什么,穿过众人离开了。
这是他与他兄弟的第一次见面。
并不愉快。
濯清尘鲜少课上走神,今日却被太傅提醒了许多次。再一次发现太子走神之后,太傅放下书,“太子殿下心中有惑。”
“濯仪不敬,我罚了他。”
太傅没说话,静静看着他。
濯清尘沉默着,他又不甘沉默,终于还是把心中疑惑问出了口:“父皇对濯仪万般呵护,我料想父皇得知后会为濯仪‘报仇’,那样很好,易储也好,重罚也罢,我不在乎。但他没有,陛下此次没有理会濯仪的哭诉,却派人赏了我一只釉里红。我不懂。若说律法在上,则皇帝从最开始便不该偏袒濯仪,若说帝王霸道,那么皇帝又不应该背叛他此前的行径。他如此做法,我反倒不明白,律法与皇权,皇帝究竟要以何为上?他如此作为,又能以何治国?”
若是以往,话说到这里,太傅会顺势而为,讲讲所谓的法与权之制衡与谋合,但今日,太傅深深看了濯清尘一眼,却道:“殿下不平,因此生不敬。”
濯清尘沉默着,脸上少见地浮现出几分孩子气的顽固。
“可是人若不知敬畏,便守不住自己的道。”
“那学生该敬畏什么呢?”
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敬畏呢?
“若不知敬畏何物,那便敬畏生死吧。”
濯清尘垂着眸,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