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九月依然闷热。林双双到台北时,哥哥林富东已经完成这里的大学学业,去了英国。她在马来西亚华文独立中学统一考试的成绩普普通通,只好先在林口的侨生大学先修班修读一年的课程,再以先修班毕业考的成绩申请分发入大学一年级就读。
在侨大读书的这一年,对所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侨生而言,是孤独且艰苦的;除了离乡背井,思念亲人,还要适应新环境和面对课业压力。这里读书的量与上课的难度和自己以前的学校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课程更快、更深,作业堆成山。
双双是苦读型的学生;能理解明白的科目会尽量在上课前预习,下课后勤做练习加深印象。怎么也读不懂的科目,她也能死背硬记,上场考试没有九十分也能拿个八十分。她不算天赋异禀,却有着少见的毅力。毕业考的优秀成绩,让她顺利分发到台北市一所学费杂费都有津贴的师范大学。
大学第一年开学时,迎接新生的营火晚会上,熊熊燃烧的篝火在夜色中噼啪作响。在女生们围成的内圈里,林双双僵直地站着,九月的夜风吹不散她脸上滚烫的温度。男生围成的外圈里,大二的学长邱进升正一对一地给双双示范【第一支舞】的舞步和动作。这个理着平头的学长戴着一副细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带着书卷气,高挑瘦削的身形却有着庄稼人般结实的手臂,掌心意外地柔软。
"学妹,请多指教。"
一道温润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双双抬眼,看见镜片后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邱进升微微欠身的姿势让他细框眼镜滑落鼻梁,他随手推了推。
前奏响起的瞬间,双双的手指触电般缩回袖口,邱进升却已经摊开掌心。慌乱中双双看到他虎口处有道圆珠笔磨出的薄茧。双双在中学上的是女子学校,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和陌生男孩子接触,她难为情的一直低着头。当两人掌心相贴时,歌曲中“脸儿红透”“加快心跳”“踩着没有节奏的节奏”完全就是她此时此刻的真实写照。
"学妹,手要这样比。"
邱进升认真纠正着双双的手部动作,这个书呆子完全没有察觉到女生的羞涩,拉着双双的手边说边重复示范着舞步。
随着音乐进入第二段副歌,双双已熟记舞步,开始跟上节奏。在某个转身的瞬间,双双甚至主动迎上了邱进升的目光。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邱进升带着她完成了一个漂亮的收势。
营火晚会的最后一个活动是直属学弟妹的配对。所谓“直属”的意思,就是大二的学长或学姐帮助选定的学弟或学妹,适应和处理大学新生活里的一切问题。这样的安排是希望一对一的照顾和协助,能让大一的新生更快融入大学生活。
邱进升在讲台上以抽签方式,抽到大一的林双双这个直属学妹。他看着写着“林双双”三个字的纸条,从未有过的一股奇妙又无法言喻的感觉闪过心头。当主持人宣布邱进升抽中她当直属学妹时,双双正盯着邱进升运动鞋上开胶的裂缝发呆。
邱进升是台中来的学生,虽然高中联考的优异成绩足以让他入读排名第一的大学,他却选择这所全额津贴的学府。这里不仅免学费,每月还有生活补助,毕业后更能直接分派教职,是他最务实的选择。
邱进升对初到台北的这位清秀文静的侨生学妹的照顾几乎无微不至;开设邮箱、选课、买书等等琐事,都一一帮她打理妥当。他每天一大早就在宿舍门口等着双双,两人一起去学校附近的早餐店吃蛋饼油条,午餐在宿舍地下室的学生餐厅打饭,晚餐走在宿舍旁的夜市买卤味和鱿鱼羹。吃着吃着,学校内的每间餐厅,校外一整条夜市的路边摊都有他们两人的足迹。
某个飘着细雨的清晨,在常去的那家早餐店里,双双小口地吃着萝卜糕。两人日常的聊天中,双双问了一个平常不过的问题,
"学长成绩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台大?"
邱进升的筷子顿了顿,"台中老家还有三个弟弟,家里负担不了。"
双双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对不起,我是不是问错问题了?”
“没关系。”邱进升笑了笑,声音温和。
见双双尴尬的不知如何接话,邱进升迟疑片刻后才接着说,
“其实我从前总觉得,选择这里是向现实低头,台大对我来说太奢侈了,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看向双双,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能在这里遇见学妹,我觉得很幸运。"
双双低着头,盯着桌上的一碟蛋饼,心跳疯狂加速。想说什么,又怕一开口就会泄露心底的秘密。最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把泛红的脸颊藏进飘起热气的杯口。
邱进升推了推眼镜,然后指着她面前的盘子,
"你的蛋饼要凉了。"
声音里带着些许慌乱,像是后悔说了太多真心话。
双双这才发现邱进升身上那件藏青色毛衣的袖口和肘部磨出了一层细密的毛球。
邱进升每年的寒暑假都留在台北打工,双双大学第一年的寒暑假都回吉隆坡。回马来西亚期间,双双每天给邱进升寄一张风景明信片,写下自己的见闻、心情,甚至是无聊的日常碎念。邱进升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到邮局开信箱查收信件,满心期待着来自南洋的消息。他这天也如愿地收到双双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印着椰林沙滩的风景。邱进升看着熟悉的笔迹,洋溢着一脸的幸福甜蜜,把明信片上短短几句的内容,读了又读:
不知道海龟妈妈昨晚上岸产卵了吗?我站在椰树下,隔着一片洁白细绵的沙滩,望着海上的鱼船和天空的浮云。学长,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看看,我最最喜欢的马来西亚风景——椰树伴沙滩。
读了几遍后,邱进升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想象着双双在明信片里提到的风景的同时,已开始焦急地期待着明天的另一张明信片。
开学后不久,邱进升带双双去看一部他认为剧情和配乐都很棒的电影【搭错车】。双双竟然从电影的下半场就一路哭到电影结束。散场灯光亮起时,双双的啜泣声仍未停歇,前排离场的观众频频回头,不少人经过他们座位时,忍不住侧目望来。这部戏的确催人泪下,不少观众都哭了,可是像双双这样哭到散场还无法离开的,也就只有她了。
“学妹,是哪一幕让你这么伤心?”
“都很可怜,哑叔死了,来福也死了。”
“学妹,这只是演戏,人和狗都没死。你要哭坏了。”
邱进升第一次看到一个女生哭成这样,稳重沉着的他一时不知所措,只能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擦眼泪。然后静静地守在旁边,等她情绪平复。
走出戏院的双双精神还没完全恢复,步伐慢了半拍,正好与迎面走来的观众撞个正着。她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在她身后的邱进升下意识地伸手扶着。涌动的人潮,让两人一前一后几乎贴着,双双的目光沿着邱进升的肩膀往上移到他脸上时,尴尬地和他对看了一眼。
“学妹,人太多了,你跟在我后面。”
双双点了点头,默默地走在他身后,看着他略显瘦削却笔挺的背影,心里升起暖暖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