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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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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妃色破晓,草野寒露凝霜,大军出塞旬日,犹困料峭春寒,未沾半分春晖温煦。

河西且末部经此一役,不过化作骠骑军功簿上加官进爵的数字。

霍去病横缰勒马阵前,溯狐奴水北望,与浑邪部并峙河西的休屠王部盘踞于此,遫濮、且末皆在其鹰翼之下。沿狐奴水畔星罗散布的匈奴诸部,除却休屠嫡系,余者皆如风中蒲苇——军心涣散,战意颓靡,正可施以威压怀柔之策,分而化之,斫断休屠虬枝。

“向西行军!”霍去病振臂挥师,紧护舒醴于玄甲之前,“下来得先教会你骑马!”

“你怎知我不会?”舒醴一身短打胡服,好不服气,“不过生疏些罢了!”

“好个生疏!”霍去病猛然催马,风驰电掣离弦而去,颠得舒醴反手拽紧他兽纹玄甲!

他将她宣誓三军阵前!你一脸不可置信,现下如今便叫你切实感受!

疾风裹挟的滚烫体温,恰是对她“悠悠我心”的最灼人回应。

世间缘起,情根深种,原是如是。

“别怕,听风的声音。”霍去病气息熨过舒醴耳廓,声线低沉似碇石入涛,玄甲起伏紧贴她脊背,裂空风刃一时化作绕指柔肠,舒醴平添踏实少了惧怕,侧耳闭目:这风卷着草籽香缠上鬓角,引她逆风而起时竟生出破阵胆气!她蓦然睁眼,但见碧穹垂落四野,草原辽阔,天地同寿!十指自兽纹甲鳞缓缓滑落,展臂拥风的刹那,袖中灌满穹苍清气,她从未有过的心胸开阔,仰首向上越过喉结分明的领口,霍去病双目擎鹰,敏锐警惕,绷紧的下颔线条比他腰间环首更显杀伐峥嵘,舒醴第一次觉察少年军侯的肃杀威武!

大军沿冷龙岭山脚一路西行,寻歼匈奴当阗部。

休屠日磾仓皇西逃必是龟缩回屠各老巢,躲在当阗身后。据塘骑来报,冷龙岭羌人分支的当阗部实力强悍,常年盘桓此山,与匈奴部族杂居混牧,常为休屠部豢养精良战马,吃掉当阗便是断休屠一只臂膀!

想是休屠日磾过境,不想掺和汉匈之争的羌人当阗部有所警觉,骠骑大军西行一日,并未寻见当阗王部。

大军已是深入河西腹地,周遭散骑游弋如鬣狗环伺,短暂休整后,霍去病果断下令急行军奔袭屠各!铁蹄震碎草甸沉寂,这般高强度急行军纵是百战精兵亦逼近极限。舒醴大病初愈身子虚弱,虽未驭马,也是颠簸中面白如雪,颇有不适。

“可还受得住?”霍去病单臂驭马腾手箍住舒醴腰肢,生怕她摔下马去。

“少侯不必顾念我,耽误行军。”舒醴深知,行军打战是大事,万不能因自己拖累三军。

霍去病猛磕马腹催马提速,早一刻赶到舒醴便少一刻颠簸,各部诸将心领神会,千骑相随配合默契全速前进!

花青酉时,大军跨过当阗牧场直取屠各腹地!

“将军,塘骑来报,西北五里开外发现屠各探马!”齐丰勒马回禀。

“就地休整!”霍去病勒缰骤停,玄甲未落先托住舒醴腰窝,“各部校尉军前议事!”

齐丰铺开舆图,霍去病屈膝踞坐正中,各部校尉就地围坐,甲胄下落日余晖蔓延。舒醴静坐霍去病一侧,听他思路敏捷:“休屠小儿已然负伤,各部四路围近,待天黑人静即刻偷袭。朱和、徐自为居北断其退路,赵破奴、仆多绕敌西进阻其西去,高不识严防东窜进山,余众随本侯正面迎敌直取中军!强硬攻势,快速合围!”霍去病戟指点向舆图山隘推演凌厉,深谋远虑的战略谋局全无舞象稚气。

“舒醴,”他忽而侧首,“舒醴?”

舒醴正望着他执令旗的指节发怔,那骨节分明虎口老茧的修长手指方才还谨慎护她在怀,此刻却在沙盘上劈开凛冽杀阵,全然未有留意。“唔?”她碰翻水囊仓促回应,溅湿他袍角洇开晚霞。

“你留在此处,毕城和齐丰带队护你。”他字字铿锵不容置喙,她定然只能待在可控的安全范围。

“好!”舒醴自知,此时她不能添任何麻烦。

“即刻行动!”诸将铁甲铿锵四散如星。

霍去病解下软鞍一侧那袭龙膏烛底色胭脂紫茱萸纹织花月华锦披风笼住舒醴肩头,探手为她打结,腕间玄甲偶有碰触舒醴下巴,塞外霜气凝着阵阵冰凉:“别再丢了。”

战靴闷响惊起夜枭,霍去病转身跨上乘风,勒缰回望舒醴一眼,转瞬没入夜色。

舒醴朱唇微启欲言又止,久久驻立。

“舒姑娘,齐丰在背风处立了帐篷,您过去避避。”毕城按刀禀话。

“有劳!”舒醴颔首随行,跟着毕城往帐篷处去,远处齐丰已经燃起篝火。

“舒姑娘安心歇息,骠姚全营定护您周全。”齐丰合拳见礼。

“骠姚营?”舒醴彼时才发现四下甲兵林立,戒备森严,映着篝火连成铁壁。她不知,这是霍去病的骠姚亲卫。

“累诸位将士劳神!”舒醴退后半步肃拜行礼,心中委实不安,她定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舒姑娘折煞!属下职责所在!”毕城与齐丰单膝砸地回了军礼。

篝火拓出舒醴侧影,她不时回望墨色戈壁上霍去病消失的方向。

“舒姑娘有所不知,”毕城削着胡杨枝拨火,炭星溅上玄甲,他看出舒醴的顾虑,“少郎用兵如神,常胜不败,莫要忧心。”

毕城这话并非毫无依据。此次西征,骠骑大军兵强马壮装备精良,两军对战若无绝对优势,匈奴部族休想占得一点好处。他说得轻巧,却也隐了重要军情,这屠各部乃休屠太子重部,足有两万余众,控弦万骑,向来剽悍,少郎又留下最精锐护卫舒姑娘,纵是偷袭,也必是硬战一场!

舒醴闻言稍有安定,瞥见毕城甲缝间的干涸血渍,探手烤火。

“姑娘填补一下肚子。”毕城递来用麂皮裹着炙得焦香的羊排,硝制羊皮囊里温着晨露羊乳。这是独属中军帐的特供,连银刀都錾着“骠姚”篆文。舒醴小口啜饮,奶香混着篝火松脂气,竟品出长安夜色的味道。

“多谢。”这一天吃喝都在马背上,是还没好好对付一顿。

见舒醴吃得香甜,毕城才开始烤自己和齐丰的口粮。

“你家少侯……平日都在军营?”舒醴咽下口羊酪,探问。

“姑娘是想问府里的事吧?”毕城素来机警,掸落甲胄上的炭屑,昨夜帐外值守时断续飘来的对话,早让他窥破这捧著羊酪盏的女儿心事。

“不是,我……”舒醴掩饰不及,略显心虚。

“姑娘但问无妨,”毕城腕甲映着火苗,昨夜立在帐外虽只听得只言片语,却也知晓所为何事,“长安城里传说我们少郎冷情性子,确是不虚,”他一针见血找准舒醴要害,“卫长公主垂青我家少郎,也是真的,但……”毕城刀尖戳破焦脆的肉皮,油脂滴进火堆炸起星瀑,“姑娘说的通房真是冤枉,山岚和赤灵两个宿在外院耳房,从未踏足少郎内室,四位掌事嬷嬷皆过不惑之年,除此府中再无女婢,通房之说从何而起?”他起身抖落身上火星,将炙肉抛给瞠目结舌的齐丰。

毕城说得直白,舒醴实在有些难为情,险些打翻羊酪浆:“毕副将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与不是又何妨?”毕城截住话头,往火堆里添了枯枝,坐下来接着烤肉,“姑娘只需知晓我家少郎从未如此对女子上心。昨夜少郎得知姑娘身陷囹圄,单枪匹马拔腿就追,不顾冰刺解甲为姑娘驱寒;且末帐下牧野大夫不便施针隔帐指点,少郎亲力亲为,伺候汤药,彻夜守护。”说到此处,毕城睨着舒醴肩头流光溢彩的赤狐裘,他一句惊过一句,齐丰听得一愣一愣的,“少郎赠与姑娘的平安玉扣,是取的最澄净的羊脂极品亲手雕刻;姑娘的披风,就是您肩上这件,更是少郎亲手画定,猎了七匹雪赤狐才凑成料子寻去云裳坊选布成衣;自蓝田回城,少郎便吩咐我留心贵宅事宜,必事无巨细每日汇报,密旨南下前又特意绕道云裳坊亲取狐裘;还有府里的枸酱……”

舒醴耳尖发烫哪里还吃得下去,毕城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如雷贯耳!

“这只是属下知晓的,”毕城扭头,见舒醴定定望着他,“舒姑娘定有自己知晓的。”他极是聪慧,与齐丰自小就是少郎的跟班,“自然,还有我们都知晓的。”

“竟有如此多事……”齐丰手中半块糇饼“啪嗒”落地,怔怔望着毕城。

“姑娘不必担心,昨夜帐中情形……”毕城忽然压低嗓音,全然不知舒醴煎熬,“唯天地知晓。”

赤狐领口早已沁出细汗,墨色苍穹下篝火烈烈,映得舒醴面色灼灼,血脉翻腾。

她十指紧攥,夜风掀起肩头月华织锦披风,翻飞内衬暗绣的“去病”篆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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