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相思

繁体版 简体版
烬相思 > 逍遥游之清平乐 > 第26章 心悦1

第26章 心悦1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翌日,两人天一亮便启程下山。

沿路一片灾后景象,惨不忍睹。何素在前探路,遇着流沙便避开,遇着淤泥便清理,如此行行停停一日,到暮色四合,终于下到山脚。

山脚却竟有不少士卒在分头寻人,见着何素与姚涵,喜出望外叫道:“小姚!”

“将军!”

就此将两人迎进城里,倒是省了何素继续费心警戒。

等到城中,岳凉一骑快马吱哇儿乱叫地从城南赶来,一见面便下马将何素抱个满怀,七尺壮汉嘤嘤哭道:“兄长!俺听闻暴雨山崩,还以为……”何素哭笑不得,叫他起开。

岳凉于是嘤嘤去抱姚涵:“兄长不如小姚半分温柔……”

姚涵果然温柔,任这头牛抱着一把泪一把鼻涕哭了片刻,虽是疲惫,也不挣开,只好声好气安慰。眼看着若是无人阻止,岳凉能抱他半日,何素眉头紧蹙,终未忍住上来拽人:“莫耽误姚公子歇息。”

岳凉嘟囔两声,颇为遗憾地松手。姚涵向何素点一点头,从善如流,由人扶着回了军医营帐。

何素问了岳凉这两日城中情形,知道各事安排妥当,放下心来。另一面姚涵回去,却是先挨了尹军医一记白眼,而后便被二话不说扒了衣裳。

“先生,这是做什么……”姚涵求饶。其实老头还能做什么,就是看看伤势骂骂人罢了,但姚涵头疼的就是那个“骂骂人”。

“做什么?自然是看你伤势!”老头怒气冲冲,扒下罩衫一看,便觉要气厥过去,但见小伤横七竖八,虽是上了药,却依旧看得出发过炎的痕迹,瞧收口进度,也慢了些,显然前几日情况一度不妙。最显眼那道口子自是左肋间那一道了,粗一眼看去,正是心脏位置,细看才知有一分偏差罢了。

“你能耐啊,姚公子!你瞧瞧这口子!啊?你嫌命长是不是?!”

姚涵缩头不及,被老头揪个正着,对着耳朵一顿怒喝,顿时苦下脸来。

“差一分便是穿心!你还敢去闯营……”

所谓医者父母心,患者凭空多个爹。边上伤员不禁都是低笑,只觉感同身受。有人起哄:“小姚,胆大的很呢。”众人登时笑得更欢。

姚涵小声辩解道:“若是穿心,治也来不及的。既然还差一分,那拖一时也无妨的,您看我这不还是……”

“……”尹军医闻言一时说不出话来,花白胡子吹起,瞪着姚涵,眼如铜铃。

姚涵怕他真背过气去,忙又服软:“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先生莫气……”

尹军医手指点他半天,在众人窸窣私语中憋出一句:“给我躺下!”

姚涵不敢再顶嘴,狐狸翻出肚皮一般乖乖躺下。尹军医将他创口清理一遍,开始施针换药。姚涵躺了一会儿,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大宝呢?不来寻我,可是受了伤?”王大宝若是平安无事,知他回城,定是第一个来找他的。

诸人的笑语声静了一静。姚涵心下腾地升起不祥感。不等他转过念来,有一人忍不住道:“大宝是守城内的,运气好,未负伤,只是与将军一起寻公子你了……公子未曾见着他?”

一阵死寂。

片刻后,姚涵问道:“还有谁与他同去的?”

那人道:“七郎,还有……还有成富……”

有机灵的已经明白过来,忙道:“猴儿,噤声!”却是喝止不及,那人一口气报出数个名字来,都是与姚涵熟识之人。

尹军医听得不对,也道:“莫要多言!”

为时已晚。

姚涵面上本就无几的血色彻底褪尽,少顷,静静道:“我晓得了。”

-

“朱成富……”城防各事问过,何素终于提起这回与他同去的几人,面对岳凉,却是不禁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朱成富是岳凉的亲兵,岳凉也是当他兄弟一般,若不然,上回也不会求自己为他主婚。现下自己将人带出去,却没能将人带回来……

岳凉见状,喜色收敛下去,沉默片刻,呼吸粗重开口:“兄长你说。”

“朱成富等九人,各擢两级,发良田十亩,白银千两,丝绸两段。虽尸骨不归,仍补丧葬费用。若有遗孤遗孀无处可去的,发安家费……若无生计的,我另出些钱,替其置业,务使安居乐业,不至流离。”

岳凉鼻头酸涩,良久,垂首拱手道:“是。”少顷,又补了一句,“多谢兄长。”

何素无言一阵,再开口却是道:“对不住。”声音沙哑。

岳凉说不出“无妨”,只有低着头,重重地抽鼻子,粗着嗓子问道:“怎么没的?”

“断后,山崩。”何素言简意赅。

岳凉拱手拱了许久,半晌蓦地一跺脚,颓然落泪:“这却叫俺向哪个寻仇去?!”

中军大帐,案卷堆积如山。何素送走岳凉,换过衣服,便坐下来处理这几日积压的文书。

涿州与檀州大捷已报上去,这几日尚无回音。倒是有四面八方的军报雪片一般飞来,向他报告胡军动向,中间夹杂了两封家书,一封何老将军的,一封何老夫人的。

何素将母亲的家书压到最后,想了想先展开父亲那封,果然不出所料,虽是家书,说的还是公事,是要他盯紧易州,提防胡军从易州图谋涿州的;意料之外的是,全文没有提及胡颖——此人是何老将军老上司的儿子,此次与何素出征,何素成大功而全其身,胡颖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如此落差,虽非何素之过,但无论民间朝堂,都定然是要有些非议的——以何老将军一板一眼性子,何素本以为多少要遭两句“思虑不周方致大祸”、“不能舍己以谏上”之类的责备,却不料这回倒是只字不提,反是信末有十六字,似乎是宽慰何素,道是“为人殊难,为将殊艰,盖非圣贤,事不必全”。

事不必全……

何素读罢,原本还可强忍,此刻却终于红了眼圈。往日在父亲麾下,总要他事事周全,他再忠厚,也难免有生怨的时候。如今自立门户,掌兵一方,担起士卒生死、国家得失、百姓存亡,他恨不能事事周全时,父亲却道,为人已经很难了,为将更难,你不是圣人,有些错漏也是无可奈何,莫与自己计较,放下吧……

不免是百感交集。但他随后深吸一口气,终是压住情绪,去翻看剩余军报。

军报除了胡人驻军来去动向,也有报西面胡军与大凉国之事、东北面胡治之下义军汉寨动向的。最近由于清字军的雷霆之势,那些义军据说颇有些响动,大约是对豪杰人物如何素心向往之,又或是思乡情切的,眼看何素打到面前,觉得复归汉地的希望近在眼前了,再不济,便是投机的,正在胡汉之间瞧着风向,准备趁着时势变换,瞧准时机纵身一跳,表准忠心,好跳上青云,扶摇直上。

何素一一过目,在心中记下一笔。继而翻到一页,却是说了北面两桩老熟人的消息。一件事关图兰,说图兰自易州动身,未与檀州这面败军相见,便匆匆回了北面胡人王庭。另一件则是拓乐的消息——那日兵临檀州城下的拓乐,却原来并未被斩杀,而只是断了一臂,前两日已是现身于军前,与檀州遥遥相望。

何素想想,也觉情理之中。姚涵那日伤重,胡人又有防备,杀不了拓乐,实不意外。不如说,他那样还能砍断拓乐一臂,才真叫人意外。

他那样……

眼前忽然浮起那人裸露身躯上伤痕交错的模样。何素愣了片刻,蓦地哗啦一声用力翻过一页,似要将脑中画面一并翻过。

灯明直到天色将白,他终于翻到母亲那封家书。尚未展信,已是不由含笑,含笑之余,眉头仍是蹙着,却与寻常不同,多了几分温和滋味。

展信一读,先是贺了他军功,接着说了些家常闲话,叮嘱他要吃饱穿暖,切莫忙起来便废寝忘食,殊不知儿子读到这信时,正是废寝忘食之际,见之会心一笑。

而后却是话锋一转,提起严苓来。

“而今秋初暑气未消,严家鹿儿心灵手巧,善为香方,略抵苦热……”

絮絮叨叨,乃是说严苓体贴细致,送了她安神香,又感于她花甲之年,孤身在京,膝下无人相伴,便时常差人送些糕点果子玩意与她,聊表心意,使以解忧。弦外之音很明显,是在叫何素多惦记惦记严家小姐。

何素读到此居然面色微红,心下确实有些触动。须知当今时世重文轻武,他再战功显赫,在文人眼中也不过是个粗人,抑且无论如何做不到东西二府宰相那般高位,文官家庭出身的子女寻常是不会看上他的。而严苓如今愿替他关照独自留京的母亲,这份心意,错认不得。再想起严苓那时与他的诗笺,“遥知百战胜,定扫鬼方还”——这也是个豪气女子……

接着往下读去,却是说到胡颖之事在东京城中掀起风浪。诸人各怀私心,落到何素身上便都是错。有的说定是何素冒进喜功,怂恿胡颖冒险,有的说哪怕是胡颖有过,何素一未能劝谏胡颖,二未能回援,便算不尽心,还有的说何素既然事后能攻下涿州,则何以不一开战便拿下涿州?若最初便能以霹雳手段连下涿州檀州,胡颖便不至身死……越说越是离谱。

老夫人当然不是为了叫何素心烦才说这许多,因此最后一句是:严家侍郎与兵部吴侍郎多有回护,你需知道。

说是严家侍郎与兵部吴侍郎,其实重点只在礼部侍郎严余身上,是要何素记着严家待他的好,连带对严苓也多几分好感的意思。

何素微一转念,便明白过来,却是啼笑皆非。

掩卷之后,帐中将明未明,他和衣上榻,眯了片刻,堪堪睡着之前,却听耳边忽地响起一道声音:“将军且带小姚先走,俺留下断后。”

他猛然坐起,睡意刹那全无。

没有人。朱成富不在这里。

半晌,他屈指顶住眉心,起身出帐。

-

灰蒙蒙长夜如大河平缓流淌,尽头泛着朦胧的浅金色晖光。未醒的荒原就笼罩在这暧昧的光线中,半昏半明,似梦非梦。

泥土的腥气从草叶间蹿出来,裹着啾啾的虫鸣。那是一种夹杂着雨露、动物粪便、虫子尸体与新生植物气味的味道,糅杂了生命所有的特征。平等、肮脏、野蛮、残酷,又充满活力。忽而有一只甲虫从草尖滑落,旋即却是不知辛苦,慢慢又向上爬去。

蜉蝣可恨过自己朝生暮死?

何素揣着心事低头穿过营地与校场之间的草丛,忽而自嘲一哂。去想蜉蝣作甚?他这辈子总归是人。

便在这时,不远处“咔嚓”一声,他蓦地警觉抬头,厉声喝道:“谁?!”

草丛中,一道眼熟的挺拔身影停住脚步,转过头来,与何素相视一愕。而后微风掠动野草,发出沙沙声响,两人对望片刻,不约而同开口——

“常清忧心何事,说来与我听听?”

“你如何不去歇息?”

本是见对方都在等自己开口,才问出声来,未料彼此开口的时机也能挑在一处,于是又是相对一愣,继而各自失笑。

少顷,何素走上前来:“我睡过了,随便出来走走。你睡不着?”

姚涵咀嚼了一下“随便出来走走”的意思:“嗯。我睡够了……”

“伤口疼?”何素侧首看他。

姚涵人算得修长,但比何素仍是矮了小半个头,何素垂眸看去,刚好是看见他弧度利落的眉弓与其下扬起的眼梢。

本都是锋利的线条,却惟独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温柔。

“不疼。”他睫毛低垂,轻声笑起来——最疼那几日,他刚好烧得发昏,全然未觉,倒是因祸得福,“我这人皮得很,自幼是上房揭瓦的性子,摔打惯了,这点不算什么。倒是常清……若有心事,便与我说吧。你不该睡不着才是。”

他说着抬眸去望何素,目光从何素唇上掠过时,微微一停,少顷才继续往上。何素目光与他一碰,倏地顿住。

“……”旋即,何素生硬地转开脸去,“睡不着哪有什么该不该。”

眼前露出一片空旷场地来,四面排放兵器,中间只有几根零星小草倔强地探出头来。校场到了。

姚涵语气无奈:“你三日里才睡了一夜而已。铁打的人也不是这般的。”

何素沉默片刻,闷头去场边挑了一杆枪。姚涵目送他径直下到场中,摆开起手式,心知他是打算锯嘴葫芦做到底,不肯透露心事,于是便跟着去挑了一杆枪,立到他对面。

这下何素无可奈何,只得道:“我练一会儿便好。你且去休息。”

姚涵轻声道:“可是常清看着好难过。”

何素所有的托词都瞬间绞死在了喉咙里。昏昏然的光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黄昏还是黎明,只是模棱两可地倾洒下来。姚涵的表情也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是怜悯还是哀伤,又或者两者都不是。

我看起来很难过吗?

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没来由地想起一些事来。

小时候算命,先生说他命硬,煞气重,寿数长,但克六亲。何老将军把桌子一掀,说放屁。

十五岁从军,第一次上战场时冲得太前,战事正酣时伤了腿,伍长不要命地护着他。伍长没了,但他活了下来。何老将军路过他时瞟了一眼,说了声“不中用”。

后来他一天一天长大,冲锋陷阵,从来没有输过。拼命是真拼命,运气好也是真的好。大概那位算命先生至少有一点没说错,那就是他命硬。无论什么仗,有他在就一定能赢,无论什么伤,只要是他,就一定能活。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士卒都开始用敬畏的目光看他。

“将军!”

“将军来了!”

“将军啊——”

城门边,荒野间,尸山血海里,无数道声音叫他。他一来,所有人似乎都燃起希望。

可是,你们难道没有看到么?——他有时候心底会有个声音,你们没有看到么?他何素每一次胜仗之下,都有多少尸骨?

他喉结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忍了忍,还是没有说,只是道:“你多心了。去休息吧。”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