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卿。”
孙昭注视高寅片刻,翻身下马。
没有人知道这是他对末路君王最后的怜悯,还是骨子里残留着那么一点忠君的本能。
但无论哪一种,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很快就拔出了腰间悬挂的军刀。刀身寒芒凛冽,映出火光下士卒们的脸。
他缓缓将刀指向高寅,动作异常沉重,却也异常坚定。
“请陛下……”他双臂屈起,刀刃随之扬起,锋芒毕露指向高寅龙袍下露出的那截颈子,“受死。”
话落的瞬间,袁岫与孙昭同时上前一步。只听“铮”一声脆响,袁岫闪电般挥剑,与孙昭斩下的军刀相撞。刀剑擦出火花,两人对了一眼,同时心下微惊,各撤一步。
高寅面色煞白,背脊发僵,但到底没有再吓退。
“孙卿,何故谋反?”少年终于问出来。
孙昭伏下眼眸,望了过去。
呼啸的风掀起宫门下冲天的烈焰,几百双眼睛齐齐盯着此处。
虎背熊腰的将军低头望着矮了他两个头的少年皇帝,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嘶哑而疲惫:“陛下以为呢?”
少年皇帝的声音便如一条绷得笔直的弦,既锋利又孱弱,无时无刻不显出一种只要再多加半分力就会两败俱伤的不稳定感:“你……是怕朕杀了你么?”
孙昭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讥笑还是苦笑:“陛下何出此言?”
高寅牙关打战——冬天的夜晚实在太冷了:“你们都,都听信陶悯那厮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陛下心里最清楚。”
高寅猛地昂起脖子:“朕——”
“只是,陛下,臣谋反,不是为此。”
高寅本就毫无底气的辩驳顿时卡在嗓子眼,片刻才问道:“非是为此,又是为何?”
“为胡人不可征,为百姓须得休养生息,为天下太平。”
高寅愣了须臾,随后很快就明白了孙昭的意思。如孙昭所料,他几乎是一下就跳起来,气急败坏道:“胡人不可和!何况你当初分明是主战……”
孙昭嘶哑疲惫的声音也在这一刻猛然抬高:“此一时彼一时!若不想和,你就不该杀何老将军,不该动何素!因为那是军心所在!你以为军心是什么?是打出来的,陛下!”
“可胡人不可和!胡人奴我百姓……”高寅声气弱了两分。屠何素满门之事现在就是他的死穴。
“你当你真知百姓疾苦么?!”孙昭忍无可忍,终于把“陛下”两字换成了“你”,“何素在时,战有所获,能拒外敌,朝廷增赋征兵也就罢了,如今却无异于送羊入虎口!这般打下去,便只是徒然将收来赋税皆打水漂,驱青壮去送死而已。既如此,为何还要死战到底?!你以为百姓感恩戴德得很?”
“孙昭,放肆!”
“孙统制!”
却是康冲与严余同时开口。
劝阻有没有用,两人心知肚明,但劝不住是一回事,不劝就是另一回事了。两人既然此刻还是高寅的臣子,就无论如何都得出个声。
高寅本人却是没了声,只死死盯着孙昭,盯得眼中充血,胸口剧烈起伏。
孙昭毫不避让,一双浓眉下,眼睛亮得惊人,痛心疾首:“河北百姓是百姓,江南百姓便不是么?你不过是做着秦皇汉武的大梦,还非要拖着百姓陪你一并做罢了!”
他说着,双手抱住刀镡,再一次将军刀举起,对准了高寅。高寅两眼之中映出刀尖,一口气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臣……孙昭今日杀陛下于此,非为私怨,非为一己生杀福祸。只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用尽全力挥出了刀。
袁岫举剑相迎。
一旁的严余推开士卒,声嘶力竭地喊着“陛下”。康冲一把抱住高寅的腰,将他往后抱。
高寅眼中的那一刹那时光被拉得很长。他茫然转头看向周围的士兵,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几分为他而愤怒的波澜,然而他仔仔细细地将每一张脸看遍——没有。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他而感到不平。
不像听说何家被他屠了的时候,所有人似乎都会愤怒。他此刻只看到了漠然,赞同,乃至对孙昭的拥戴。
孙昭所言,如此一呼百应?
一箭破风而来,“噗!”,穿过孙昭肩头,拉出飞溅的血线,箭头擦着高寅钉入背后假山。
高寅脸上一热,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接着向后倒去,摔在一人怀中。
他死了么?
孙昭被那巨大的冲劲带得一晃,猝不及防撞上袁岫剑锋,甲片压弯了剑刃,发出“叮”的一声清响。袁岫急忙撤剑。
而孙昭不等站定便回头望去,怒喝道:“朱世昌!”
只见重重包围之外,捧日军大旗随风飘扬,旗下一人手持强弓,弓弦犹自颤动,见孙昭望来,好整以暇微笑回望,果然是朱世昌那痞子:“孙统领。”
康冲、严余、袁岫三人霎时皆是心念百转。
袁岫心说这是何人?是来与孙昭抢功的,还是来救驾的?
严余想道,怎会是他?
康冲却是心头大石落地,当即明白过来,遥遥拱手便道:“朱将军!”
朱世昌向这边还礼,却不是对康冲还的,而是道:“陛下!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哪里是万死,眼下的高寅看到他,只觉有如梦中,呆坐康冲怀中怔了一刹,死里逃生的庆幸之后,立即便是热泪涌上,简直恨不得将能赏的都赏给他,颤声道:“朱卿!……爱卿!”
话音未落,孙昭却也反应过来,再不犹豫,暴喝一声,不顾一切地高举军刀,向地上的高寅砍去。
朱世昌第二支箭早搭上了弦,见状食指一松,箭激射而出。袁岫也在同一时刻一剑刺向孙昭手腕。
孙昭以全身力气吼道:“儿郎何在?与我杀了高寅!否则今日过后,我龙卫军便成逆贼,人人得而诛之了!”
其实杀了高寅,更是逆贼,然而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事若半途而废,便是阶下之囚,事若做绝,改朝换代,逆贼便不是逆贼,而是开国之君了。
这道理在场几名重臣都明白,闻言皆是愀然变色——朱世昌人虽然到了,孙昭这里的龙卫军却也还没死绝呢!若是拼着几条贱命不要,拦住朱世昌一时,这边一拥而上,将高寅与他们几人砍成肉泥,则何如?
果然孙昭话音未落,四周士卒目光皆已一变,嘈杂声响中,有人已举刀大踏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