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一瞬间，脑中有什么在呼之欲出。

路嘉一不敢细想。

车窗外银霜铺地，车窗内寂静无声，唯有呼吸声与窸窸窣窣雪花撞上车窗的情形交融着。

路嘉一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放慢，感受自己在喉咙发紧地问：“为什么？”

程衍没给出答案。

路嘉一放缓呼吸，正欲说话，身旁人侧身过来。随即，脑袋上被扣下黑色棒球帽，漂亮的指骨一晃而过，帽檐往下压了压，遮住一小半视线，程衍收回手:“自己想。”

本来只觉得车内安静灼人的路嘉一脑袋也像是被固定住，半晌，憋出一句:“哦。”

气氛莫名又诡异。

可大概是除夕夜的熬夜与车内的暖气使然，又或者是身旁人身上的冷调香味使然，又或者，是程衍身上让人安心的感觉使然，后置的困意袭来，她无意识地靠坐在靠背上缓缓阖眸。

像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砰地一声她猛然惊醒。

抬眼是陌生昏暗的环境，直到目光瞥见窗外银装素裹才想起来是在程衍的车里，她缓了缓，余光瞥见程衍弯腰捡起她掉落在车内的手机时，喉咙微哑:“谢谢。”

转头瞥见外面熟悉的小区，路嘉一缓慢地眨了下眼，不确定地蹙眉：“到了很久吗？”

“没有。”

程衍抽出消毒湿巾擦完才递给她。随意道:“刚到。”

她接过手机，下意识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钟……他们从酒吧离开时大概一点钟，减去路上的车程，大概停在这里两个小时？

……这是哪里的刚到。

她默不作声地按熄屏幕。

“东西呢？”程衍冷不丁出声。

路嘉一一下被转移话题：“什么东西？”

程衍挑眉，摸出手机点了点，递在她面前。

路嘉一刚睡醒，眯了下眼睛凑近。然后，缓慢地僵住。

两人的支付宝聊天框。

路嘉一:【图片】

路嘉一:【这是你的打火机吗？】

“……”

路嘉一张了张嘴，先前没觉得，现下从程衍手机里一看，有种尴尬到抠出一整座地宫的感觉。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实则快要压抑不住地宫的建成速度。

她缓慢地哦了声，老神在在地低声:“你不是说不是你的吗？”

程衍看她眼。

路嘉一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程衍点点头：“的确不是我的，酒吧的免费赠品，网上售卖，也就几块钱。”

他没多说一句，路嘉一都觉得是在戳穿自己的小心思。

一眼就能看出是酒吧赠品，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赠品专门找话题跟人聊天。从头到尾，路嘉一只是单纯找个借口而已。

她抿起唇角，斟酌措辞：“今天在酒吧包厢还有很多个。”

一模一样的。

下一瞬，程衍收起手机，语调闲散：“我就想要我自己的，不行吗？”

路嘉一眼睫轻颤。

他们两人清楚，这个故事的重点从来都不是那个打火机。

沉默几秒，路嘉一将口袋里的打火机拿出来，递到程衍面前。

程衍没在意接过，被装了太久，指尖碰到时能感受到温意。他敛眸，指腹摩挲了下，低嗯了声。

路嘉一掌心被无意碰了下，她也收起掌心，握紧面前的安全带。须臾，瞥见程衍的动作，耳廓有些发热。

眼睫很轻地颤动下，她抿起唇角，说了句先走了，面色平静地解开安全带。

手碰到车门的一瞬，路嘉一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转头看他：“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追他？”

她说这话时，忐忑抿了下唇角。

闻言，程衍稍楞，似乎没料到她问得这么直白。啪嗒一声，打火机被打开，又啪嗒一声被关上。来回重复几次，像是在勾着人。最后，啪嗒一声，火苗蹴起。

程衍闲闲地朝她抬眼：“过来，许个愿。”

场景过于熟悉，没等路嘉一反应过来，她已经凑近吹熄了火苗。

手指被很轻的温热气息扫过，程衍险些松了手。他稍顿，很轻地笑了下，问得散漫又认真:“许的什么愿望？”

路嘉一的愿望朴实无华：“希望新年暴富。”

“……”

程衍忍了忍，没忍住。须臾，气极反笑：“许点切合实际的，能实现的。”

路嘉一：“……希望拿到台里今年的优秀员工奖。”

“……”

程衍这回真气了，瞥她眼：“路嘉一，你是专门来气我的？”

车窗后是银装素裹的背景，眼前人清冷昳丽，偏浅的琥珀色瞳仁像是携带着江南水雾，神情认真又迷茫。

殷红的唇角轻抿，抬眼看他。

程衍看她两秒，突然抬手往下敲了下帽檐。哒地一声，路嘉一眉眼被遮住，她抬起下颚，就着空隙看人。

一瞬间，和从前小姑娘气人的模样重叠。

程衍缄默几秒:“行。”

他没多说，路嘉一却低声:“那我们……算和好了吗？”

一句话，程衍眼睑稍抬，他语调懒散地反问：“路小七，你是小朋友吗？等会儿是不是还要手拉手道——”

下一秒，搭在扶手箱的手尾指被轻轻勾住，纤细白皙的手指很轻地凑过来，挤进他的尾指处，轻轻环住。

程衍尾指轻颤，尾音停滞住。指间的触感很快离开，面前的人做完这些面色紧绷地贴住车门，显然，用尽了勇气和手段。

莫名地，程衍低笑了下：“还学了什么？”

“没了，就这——”

话音未落，路嘉一微哽。被看出来了，她不自在地神情紧绷，一本正经道:“……你别管。”

她有自己的节奏。

闻言，程衍哦了声，啪嗒啪嗒地开关着打火机。气氛有些磨人，在路嘉一地宫抠成的时候，偏低偏沉的语调传出：“我们什么……不好过？”

他嗓音落下时，路嘉一摩擦尾指的动作彻底顿住。

程衍倚靠在靠背上，双手插进口袋，阖着眸子。在路嘉一以为听不到回答时，他很轻地笑了下，嗓音很低，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拒绝任何人都不需要道歉。”

他稍顿：“但路小七，拒绝人的时候，自己要先别哭得那么委屈……”

-

一瞬间，啪嗒一声，雪粒打在车窗上，惹得路嘉一睫毛颤抖了下。

她僵滞许久，转头看向程衍。青年身高腿长，陷进座椅靠背里阖着眸子，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

可一句话，无声化解了五年的空白。路嘉一莫名鼻尖酸涩，她忍了忍，没忍住，将帽檐往下拉了拉，转头看向窗外，很轻地哦了声。

直到回到房间洗完澡出来，路嘉一脑中萦绕着程衍的那句话。

那时候，自己哭了吗。

路嘉一不太能记得了，但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大二暑期结束前。

余嫚所在的新闻系也要搬到新区，她想搬完再回去，路嘉一前去帮忙。所有东西放置妥当后，余嫚挽着路嘉一的胳膊跟部门里其他来帮忙的道谢，她打算请客吃饭。。因为帮忙的人有部门里的人，余嫚本来就觉得好友遇到了杀猪盘，打算让好友和其他人接触接触。恰好有风评不错的电影上映，饭后余嫚好说歹说拉着路嘉一和部门里另外三个人一起去影院。

路上，余嫚问她和杀猪盘近况。

路嘉一微哽，先说了不是骗子，最后小声说：“他最近好像很忙。”

也不算是最近，自从寒假除夕夜的试探被程衍驳回，且让她给个机会后，她和程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概是因为忙，连回复消息的时间都是深夜，集中回复。

路嘉一住在宿舍，蒙着被子跟人用手机聊天。那天之后，程衍好像也没刻意提过追人的事情，但每天都会发早安和晚安，是不是会寄很多礼物，都是来自不同地方的，附带着程衍的手写卡片。

像是在繁忙里增加一些存在感。

周末的一次视频中，一向拽拽的少年带着疲倦，但还是耐心陪她学习。

路嘉一就不太好意思问太多，只让人赶紧休息。

她确定地总结：“大概……还在追求阶段？”

余嫚：“……”

她就说！这还不是骗子吗？先是帅哥惊鸿一瞥，再是帅哥示弱攻略心防，紧接着帅哥若即若离开始抛出自己的难处。她分析得认真，路嘉一……路嘉一听得越来越像，十分吻合。

余嫚越说越愤慨：“老区那边建筑学院刚出一件事，有个学姐就是这么被骗的。挺漂亮个学姐，在宿舍自杀还好被发现了。跟你这个一模一样，你等着吧。下一步就是让你下载各种金融APP，骗你拍照借贷，最后拿捏你威胁你，让你想退出都退出不了。”

余嫚语气慎重：“一一，你可要慎重，不能拍照，就算拍了也不是你的问题，怕什么，就要一口咬死不是你你没拍过，让他拿出证据。拿出来他就是诈骗诱骗，拿不出来他就是诽谤！反正咱们不能被威胁。”

路嘉一张了张嘴，一方面觉得骗术可恶，一方面不想驳好友的好意，在好友说完后才道：“我知道的，不过他真不是骗子。”

真的不是，反而是她因为莫名其妙从程衍那里赚了不少差价，还有……她下意识握住自己脖子上的平安扣，想到宿舍里大大小小的礼物，想说又觉得说别人给自己送礼物这种事情很奇怪。

末了，她轻叹口气：“等有时间，让你见见。”

余嫚点头，放松着手腕：“好啊，我倒是要见见。”

说着，她冷冷一哼：“我跟你打赌，要不是个骗子，我把头扭下来给你当球提！！！”

路嘉一：“……”

别了，她看看余嫚圆圆的头颅，摇摇头。怪吓人的，她也没那爱好。

不合国情。

于是两人没再聊这个，余嫚开始介绍这个电影：“昨天刚好在高中朋友圈里看到推荐，暑期档电影太多，眼花缭乱地就选了这个。好像是叫《望山》，前段时间在几个小地方电影过口碑不错，听说还送到东林电影节了。”

路嘉一点点头，她们买了一排的五个位置。

余嫚刻意拉着她做到韩毅旁边，还用手肘捣她。路嘉一一脸不解，余嫚气结，还好放映厅灯光陡然暗下，屏幕亮起。

开篇是深不见底错落的大山，一群衣着破烂的小孩子脏兮兮的手里抓着石子用方言玩闹。

有大人操着方言喊人时，小孩子纷纷跑过去，七嘴八舌地跟在大人身后，停在一个破旧的小院子前。大人喊着一个名字，小孩子一跳一跳地越过墙头也跟着喊：“来信咯来信咯~”

院子里有个葡萄架，矮小的墙面覆盖着爬墙虎。嘈乱的喊声里，镜头后拉再移近，青山绿水，碧溪环绕中，少年移开脸上的蒲扇，踩着拖鞋伸手扶开垂下葡萄枝叶。

洗得泛灰的薄薄白T，泛白的牛仔裤。

他走得缓慢，带着病气和苍白，笑得很费力。

偏偏，少年眉眼干净，看向来人，嗓音中气不足，沙哑道：“盐叔。”

大人轻叹口气：“你哥在城里出事了。”

屏幕里的人还在说着什么，路嘉一紧紧盯着，却再也听不进去看不进去。

她呼吸错乱了下，怀疑自己看错了。

可没有。

镜头里的人白T牛仔裤，碎发搭在眉骨。除却一身拘谨的病气外，就是她熟悉的少年。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当时没在意，可事情过后，丝丝缕缕却像是一只蝴蝶破茧，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去，这张脸这么逆天吗？”

余嫚没忍住抓住路嘉一的胳膊，凑过来小声：“不是，这张极品的脸和气质我以前没在电影里见过，这合理吗？神颜啊，什么时候出的新人啊？”

她嘀嘀咕咕着，大屏幕上缓缓出现电影的名字，像是序幕展开，娓娓道来。

然后，主演的是名字。

路嘉一呼吸掉了半拍，瞥见时眼睫轻颤，连掌心都开始发凉。

余嫚觉得她不太对劲，转头小声问怎么了。

良久，路嘉一收回目光，按住左手虎口，低喃：“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