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没有盲人考学的制度和经验,但东街学校的老师都不想放弃苏桓语这个好苗子。
中考当天,东街学校请示上级之后,按照旧例,单独为苏桓语设置了听考考场。
考试当天,除了读题和帮忙填答案的老师之外,还有来自三个不同学校的老师监考。
为了保证考试公开公正,甚至还在考场安装了录影监控设备。
这样的特殊待遇,放在普通学生那里,早就紧张到落笔哆嗦,不能思考。
苏桓语却对答如流,稳定发挥。
眼睛看不见有很多难处,但经历这样的考试,对苏桓语来说反而是好事。
他看不见,就能更专心思考。
考试结束之后,大家聚集在教室里填报志愿。
方疏棠问:“怎么样?有把握么?”
“嗯。”苏桓语反问:“你呢?”
“问题不大。”方疏棠笑着说:“进入匠州中学没有问题。”
苏桓语点头:“那你帮我报匠州中学吧。”
“好。”方疏棠帮两人填好志愿,交给老师。
“你们报了哪里?”这时候武聪拿着报名表过来了。
“匠州中学。”方疏棠问:“你呢?”
“报了俩。”武聪说:“匠州中学和二中。物理没发挥好,剩一道大题没做。”
“问题不大。”方疏棠笑着说:“就算大题全不做,你也考得上。”
“说的呢。”武聪去交了志愿表,然后坐在方疏棠身边,提议:“假期一起出去玩儿吧,去市里那边玩儿漂流。苗昂、林琳她们都去。”
市里的漂流很有名,峡谷幽深,河流蜿蜒。
他们之前在广播里听过宣传。
方疏棠问苏桓语:“你想去么?”
“看你。”苏桓语答:“你想去就去。”
“那一起去吧。”方疏棠问:“对了,还能再带个人么?”
武聪问:“怎么?”
“路哥。”方疏棠笑着说:“你之前见过的。路哥刚高考完,也想出去玩儿呢。”
“行啊,一起呗。”武聪赞成:“有个大哥哥跟着,也能安全点儿。”
计划既定,方疏棠和苏桓语回家就开始准备。
他们准备了泳衣、换洗衣物、拖鞋、零食。方疏棠还带了苏桓语送他的随身听。
东西不多,连着季路的东西,总共也就一个双肩包。
出发当天,阳光明媚。
他们在县车站集合,然后一起坐车前往市区。
小巴车有十几个座位,他们这些人就占了一多半。一路上又是聊天,又是唱歌的,很是闹腾。
苏桓语坐在临窗的位置,身边是方疏棠,身后是季路。他不说话,安静的看着窗外。
阳光落在皮肤上,有些发烫。
苏桓语朝着有光的地方看,随着车子往前走,落在他眼皮上的光线明灭变幻起来,这让他几乎有种恢复视力的错觉。
突然,他的手臂被方疏棠拍了拍,然后,他的右耳朵里被塞进了一只耳机。
耳机里是他们喜爱的男歌手,歌曲陌生,旋律却好听。
方疏棠说:“新专辑,我昨天出去买的。”
“嗯。”苏桓语笑了一下:“好听。”
“小语。”方疏棠握着他的手,慢慢说:“现在,我们上了高速。高速的绿化带里种着一种深紫色的花,半米高,一丛丛的扎在一起,很美。
有一辆拉着猪的大卡车正与我们并肩而行。
卡车是红色的,哦,有一只猪正看着我们。”
苏桓语笑着看窗外。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车厢里有人说:“哇,看猪。”
于是,大家纷纷笑闹着讨论起了猪。
他返握住方疏棠的手。
因为有方疏棠,所以他从未远离过这个世界。
15岁之前,苏桓语从未去过市区。
那一天,失去视力的苏桓语沉浸在方疏棠的低缓声线中,领略到了一路繁花盛景。
漂流景区位于市区西南郊区小镇,他们抵达市区之后,换了辆前往漂流景区的专车小巴。这种小巴车属于观光车,只有简易的车架,没有装车窗。
车子行进的速度不快,坐在车里,能感受到越发炽烈的阳光径直打在皮肤上,有些微疼。
失去视力之后,听力格外敏锐。
没了车窗隔音,马路上往来车辆的鸣笛声混杂着商店铺面的外放音乐声扑面而至,刺得苏桓语头疼。
他紧握着座椅扶手,皱起了眉。
他不喜欢这种空落落的、置身于喧闹陌生环境的感觉。
很快,他的手就被人握住了,紧接着,头顶上被人扣了一顶帽子,遮住了刺目的阳光。这帽子有些大,为防被风吹走,方疏棠又很快倾身帮他调整了搭扣。
在扰人的喧嚣声中,苏桓语听到方疏棠凑到他耳边说:“我们现在在市区,街道很繁华。路边有许多大商店,有卖鞋的、卖衣服的、卖珠宝的。
还有座很大的新华书店,居然有整整两层,比咱县里的气派多了。”
“喝点儿水?”这时候坐在方疏棠身旁的季路开了口:“说了整整一路了,不嫌口干么。”
小巴车的观光座位是联排的,一排可以坐五个人。他们这一行人不多,都零零散散的坐着。苏桓语这一排除了方疏棠和季路,就还有一个忙着和前排女生说话的武聪。
“路哥,我要喝!”苏桓语听到武聪说。
武聪这一路的话比起方疏棠只多不少,早就口干舌燥了。
“自己拿。”季路背了好几瓶水,摸出一瓶递给方疏棠之后,直接把包给了武聪。
“喝水。”方疏棠拧开瓶盖,直接把水瓶塞进苏桓语手里。
水瓶的温度不高,握在掌心很舒适。
“我不渴。”苏桓语把水瓶往方疏棠的方向递过去。
苏桓语本来就不渴,如今到了这陌生环境,为了降低去厕所的频率,他也会尽量不喝水。
“那你渴了和我说。”方疏棠把水瓶接过去,也没有喝水。他从不勉强苏桓语,能做的就是一直陪着他。
季路看不过去,拍拍方疏棠的肩膀,低声说:“换个位置,我说给他听,你歇会儿。”
“不用。”方疏棠却笑着说:“我不累。”
俩人的说话声音很低,被周遭嘈杂的环境音一盖,什么都听不清。
苏桓语却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把头往背对方疏棠的一侧偏了偏。
这段时间,被方疏棠寸步不离的照顾着,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以至于差点儿忘了,如今的他对于方疏棠而言,就是纯粹的负担。
苏桓语坐在阳光里,第一次萌生了主动离开方疏棠的念头。
他意识到,他不能就这么绑着方疏棠陪他一起过这样暗无天光的日子。
他的小棠,应该去更远、更美好的未来。
可惜,这念头在他脑海里只冒了一个头,就被积压在心底的疯狂占有欲吞噬殆尽。
更多黑暗偏执的念头在瞬间席卷了他的脑海。
——你之所以失去眼睛,不就是想要他这辈子都陪着你么。装什么大度?
——你又没开口求过他,是他主动说要一直陪着你的,没必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苏桓语,你要是没失明,放手也就放了。可是现在你要是放了手,就无处可去了。你确定要回到那个不属于你的家?
——别人可以说为爱放手,你有什么资格?你这样的人,连爱都没有,放什么?P么?
——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一直陪你,你就偷着乐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苏桓语,傻子才会放他走。
“小语,咱们进山了。”这时候,方疏棠含着笑的声音在苏桓语耳边响起。
苏桓语喘着气回神,这才感受到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与脑海里那些黑暗的念头抗衡,远比对抗眼前的黑暗更费心神。
林间凉风如清泉拂面,又凉又潮,瞬间将一路舟车劳顿及苏桓语脑海里那些叫嚣的念头涤荡一空。
苏桓语深深吸了口气,清凉的草木气息润泽肺腑,他终于舒畅一些,周身不再觉得燥热,甚至还有点儿冷。
他的肩头适时被人披上了一件衬衫,是家里一直用的茉莉花味洗衣粉的味道。
他听到方疏棠说:“咱们现在进了山,这条盘山道路很窄,只能并排过两辆车。
还好你看不见,太吓人了。”
车里的同学也纷纷传来惊呼。
“司机师傅开慢点!”
“这悬崖太高了吧!”
“好可怕!”
方疏棠握着苏桓语手掌的力道加重了些:“路边的树林很茂密,林木高大,枝叶繁茂,几乎看不到太阳了。
坐好,前面要拐弯了。”
方疏棠话音刚落,苏桓语就感受到了车辆转弯带来的力道。虽然做好了准备,失去视力的人感受到的惯性依然比正常人大许多。
观光车的座椅没有安全带,苏桓语随着惯性往□□了一下,很快便被方疏棠揽进了怀里。
方疏棠伸手揽着苏桓语,问:“会晕么?”
盘山公路弯道多,他们看着窗外的风景转移注意力还好,若是置身黑暗,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不会。”苏桓语静了片刻,说:“你说了一路话,歇会儿吧。我也睡会儿。”
方疏棠本来就话多,自苏桓语失明之后,方疏棠的话就更密了。除了睡觉的时间,几乎不停的在苏桓语耳旁说话,就像怕他寂寞似的。
苏桓语说过许多次,嫌他吵、嫌他烦,都不管用。
只有说他想休息,方疏棠才能安静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