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方疏棠不说话了。只是搭在他肩后的手臂力道半点未松,依旧紧紧地揽着他,生怕他被甩出去似的。
这样的力道箍得苏桓语难受,他却觉得心安。
苏桓语闭上眼睛假寐,听车里同学们说话。
在大巴车上闷了一路,又在大太阳底下晒了半晌。这时候进了林子,近距离看着高大的林木与路旁的花草,同学们一个比一个兴奋。
“哇,快看,山脚下那条河,好清澈啊!”
“我不敢看啊,恐高。咱们不是要漂流么,上山干什么啊啊啊啊啊……”
“漂流要从山顶往山脚漂啊,没有水流落差怎么漂呢。”
大家这个说看树,那个说看水。就算没有方疏棠在耳旁讲述,苏桓语也将上山的风景看了个遍。
他的身边,季路和方疏棠小声说着话。
他们说话的内容,与周边兴奋赏景的氛围格格不入。
季路说:“一会儿到了地儿,我陪小语在景区等你们,就不下水了。”
“那怎么行。”方疏棠不同意:“来都来了,不玩儿水那就没意思了。”
“那漂流皮筏里可没有安全带。”季路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剩气音:“漂流水急,小语看不见,若是不小心落了水,可是要出人命的。”
“路哥,我都准备好了。”方疏棠笑着说:“到时候你和我们一个筏,保证不会出事儿。”
“我说呢,你这次怎么非得带上我。”季路纳闷:“我可不会游泳。不然,你们带上小聪?”
武聪自小在河边长大,水性不错。
“他太闹腾。”方疏棠却说:“路哥,有咱俩在,小语一定不会有事儿的,放心吧。”
“上次小语眼睛出事儿,苏叔已经对小院不放心了。”季路沉着声:“要我说,还是算了吧。我带他在景区转转也一样。”
“不一样,怎么能一样呢。”方疏棠语气也沉重了些:“上次是我没照顾好他,这次不会了。路哥,小语已经看不见了,我不想让他失去更多体验。
况且,再过两个月你也要离开小院了。咱们三个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一起痛快玩儿一场。
路哥,放轻松,没事儿的。”
“行吧。”季路叹了口气:“小棠,你真是长大了。”
“那你也永远是我哥。”方疏棠笑着说:“路哥,我舍不得你走。”
方疏棠从来有什么说什么,情绪直白袒露,很能打动人。
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苏桓语也舍不得季路,他却习惯掩藏心绪。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会觉得他有点儿冷血,没心没肺。
小院里的人却总能通过表象,看到真实的他。
“我也舍不得你们。”苏桓语听到季路说:“你们要快点儿长大,到时候也报医学院,我罩你们。”
季路口口声声,都是“你们”。
苏桓语眼眶一热,原来在季路规划的未来里,不仅有小棠的位置,还有他的。
也是到了这一刻,苏桓语真切意识到,他和方疏棠、季路,甚至是小院里的其他人,这辈子都会彼此牵绊,不会分开。
季路的话,为他闭塞的思维开了一扇窗。
苏桓语在山风中顿悟,不是□□在一起才算在一起,只要心念想通,彼此牵挂、彼此思念,就不算分离。
他可以肯定,就算他离开,方疏棠也会一直牵挂着他。
这份牵挂才是他一直追求的“永不分离”。
所以,他不能再牵累方疏棠。
虽然离开方疏棠很艰难,他根本舍不得。但为了方疏棠,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耳畔,方疏棠还在低声和季路说话。
“爷爷这几天会给家里装电话。”方疏棠说:“你要记住号码,常给我们打电话。”
“好啊。”季路说:“想要什么就告诉我,等放假的时候给你们带回来。”
“带什么的不急,重点是你要打听清楚。”方疏棠握着苏桓语的力道一紧,慢慢说:“你们医学院招不招盲人。”
那时候,还没有专为盲人开设的高考制度,故而招收盲人学生的大学十分有限。
方疏棠这么问,是在为苏桓语的将来做打算了。
可是,那时候的苏桓语却小心的控制着呼吸节奏,佯装睡觉,不敢开口问一句,如果他无法参加高考,如果他们的人生未来不再有交集,方疏棠会不会有朝一日忘了他。
是的,苏桓语认定永不离分的前提是,他们前行的方向始终一致。他可以不畏惧离开小院,但他害怕追不上方疏棠。
这份害怕,让他迫不及待想要恢复视力。
苏桓语惊慌失措的意识到,想要靠同情和牵绊留住一个人是不现实的。要想长久与方疏棠相伴,就必须一往无前,尽全力站在方疏棠身边。
“小语,醒醒。”方疏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醒醒,咱们到了。”
苏桓语用力睁开眼睛,他聚精会神去看方疏棠。可惜,他的眼前依然是一团朦胧光线,没有丝毫进展。
“来,小语,扶着我下车。”季路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我带你去换救生衣。”
随即,他的胳膊被引导着搭在了季路胳膊上。
苏桓语握着季路的胳膊下车,随着季路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的光线团由暗到明,这会儿又夹杂了一抹浓郁的绿色。
他们还是在林子里。
苏桓语侧耳听了片刻,能听到同学们笑谈的声音、鸟鸣声,还有哗啦啦的流水声。
他问季路:“小棠呢?”
“他和武聪去订皮筏了。”季路带着苏桓语往一处阴凉处走:“我先给你穿救生衣。”
苏桓语拉了季路一把,绷着脸说:“路哥,我不要。”
“怎么了?”季路笑了两声,凑近苏桓语,揶揄着低声反问:“你不会以为这是……特殊待遇吧?”
季路在外人面前很照顾他的面子,纵然是打趣也压低着声音。他们都知道,苏桓语不喜欢被外人关注。
这时候,苏桓语听到不远处有女同学说:“林琳,帮我系一下后面的带子。”
“只要下水就必须穿,水性再好都不例外。这是漂流规定。”季路边抖动救生衣边说:“来,伸胳膊。”
苏桓语能闻到救生衣散发出的浓郁橡胶味道。
“我不要。”他皱眉往后退了一小步,语无波澜的说:“路哥,我不下水。”
“不行。”季路说着,就把救生衣往苏桓语身上套。
准大学生季路虽然瘦,但力气很大。苏桓语感觉胳膊快被季路捏断了。
他不喜欢这种任人摆布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眉头皱得更深了。
季路居然还笑着:“来都来了,不玩儿水就亏大了。”
想到刚才在车上季路和方疏棠的对话,苏桓语语气不善:“你们去玩儿吧,不用管我。”
“咋还来脾气了呢。”季路帮苏桓语把救生衣带子系好,拍拍手:“不错,小伙子可帅!”
这时候方疏棠也回来了,他径直牵过苏桓语的手放进臂弯里,带着安抚的力道拍了拍苏桓语的手背,问:“会害怕吗?”
苏桓语摇头,身上的尖刺瞬间收了回去。
方疏棠带着苏桓语往漂流园区入口处走,边走边说:“我会护好你,别怕。”
“小棠,我不去。”苏桓语停下脚步,艰涩的说:“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小语,你要是不去,我也不会去的。”方疏棠不急不缓的说:“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留你一个人。
所以,我能问一问,你为什么不想去么?”
方疏棠要是像季路那样强硬拒绝,苏桓语还能呛两句。可惜,方疏棠从来耐心温和,让他想冷脸都难。
苏桓语站着不说话,方疏棠就又拍了拍他的手背,说:“没关系,不想去就不去了。我带你去景区走走。”
说着,就牵引着苏桓语换了个方向。
苏桓语原本是担心给方疏棠添麻烦,这下可好,方疏棠为了陪他,干脆不去漂流了。这就违背了苏桓语的本意。
苏桓语还是没有抬脚,站在原地讷讷的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疏棠从不强迫苏桓语,他站着不动,方疏棠便没有再动,也没有说话。
烈日灼目,苏桓语感觉到方疏棠在看着他。
不过片刻,他眼前的那团明亮光线突然一暗,然后,他就被人抱住了。
那是一个紧实又虚无的拥抱。
两件救生衣被方疏棠的力道紧紧压在一起,发出不太悦耳的声音。
苏桓语听到方疏棠无奈的叹了口气,低声说:“傻子小语。”
苏桓语心尖被这四个字刺了一下,又麻又痒。
他知道,他那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又被方疏棠看破了。
一个短暂的拥抱过后,方疏棠拉着他的手,带他往漂流园区入口处走,这一次,方疏棠步伐坚定。
苏桓语听到他说:“不只是漂流。以后我还会带你去体验更多的东西,小语,相信我。”
苏桓语那份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想要主动离开方疏棠的勇气,就这么被方疏棠一句话无情击碎了。
苏桓语心底又酸又软,觉得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放方疏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