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夏三年没有回过故乡了,在秋季最浓郁的日子,宛夏走出了故乡的车站。
她对这个小镇没有任何怀念。
下了车,换乘公交车,直奔当地的女子监狱。
她要去见见自己的母亲。
路途中会经过许多田野和工厂,浓浊的白烟弥散在天际。
在自己还上小学时,每天日日相伴的母亲,突然就离开了。
再相见的时候,就是隔着铁窗。
哪怕母亲和外婆都只字未提,宛夏还是从同学令居的口中,知道母亲坐牢的原因。
也知道可能自己这辈子,都要和母亲隔窗相望。
签字,登记,等待。
而后被人叫去走那长长的走廊。
四处都是白灯,照的人脚下发凉。
等候区的几年没有换新了,宛夏坐在这里,已经习惯了等待。
外婆疼爱她可怜的女儿,小时候的宛夏,每隔两三个月,都要来见母亲一次。
高中发生了不愉快的是,辍学之后,宛夏时隔三年才又来这里。
里面一层的门打开,齐耳短发,瘦高身材的女性慢慢走进来。
她皱纹很明显,但盖不住姣好的容颜。
看到自己时,她极力扯出一个微笑。
“瘦了,长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幸好长得随我。”
宛夏习惯性低头,连母亲的视线都要躲避。
母亲嘘寒问暖了许多,问宛夏现在怎么样,做什么工作。
宛夏回答的很模糊。
直到母亲说:“前两年那件事闹得这么大,对你生活没什么影响吧。”
宛夏才把头抬起来,尽力把表情换成开心的模样。
“我去了横明市,没再继续待在这里。”
母亲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宛夏看到她鬓角长了很多白发,小巧的脸,脸颊肉松垮了。
好在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时还是颇具韵味。
小学时最喜欢妈妈来接自己放学,小孩子是最能发现美和善意的。他们都爱跟在妈妈后面,一定要找她分享学校里宛夏的事。
宛夏心头松开一些,深吸一口气,对母亲说。
“我最近,遇到些,不知道该如何抉择的事。我....”
“妈妈有些事想麻烦你。”
提醒探监的时间不多了,宛夏的话还没说完,母亲就急匆匆地打断。
宛夏只能中断自己诉说。
母亲尴尬笑着说:“我想问问,你能不能往我这里存200块啊,这几年我一直都没收到过的钱....”
宛夏瞪大眼睛惊讶的问。
“我每个月都给舅舅汇钱,他没有存给你吗?”
母亲同样的惊讶的摇头。
宛夏赶忙拿手机去打电话,可没人接,探监时间马上结束了。只能看着母亲从另一道门出去。
她临走前,回头交代宛夏。
“你不要去找你舅舅,外婆年纪大了,你也不能再回到那个镇上。”
宛夏站起身,又追过去两歩。
想拉住母亲的手,但在触碰前一刻,又害怕的缩回。只剩眼神看着母亲道别。
按照监狱的手续,绑定汇款账户的信息是舅舅额,在长途汽车站等待时,宛夏纠结要不要回去找舅舅。
她本是不敢,也不想回到故乡。
可一想到,舅舅连这500块都私藏,就又担心起外婆。
长途汽车很久才能来一趟,这段时间,宛夏也能做好决定。
她踏上返程相反方向。
到站后买帽子戴口罩,甚至还买了一副便宜墨镜。
重回过往十几年走过的道路,宛夏没有半分怀念。
哪有这样归乡的人,哪怕多看上一景一物,都要厌烦皱眉。
在一扇生锈的大门前,宛夏迟疑许久后推开门。
正努力把泡透水的衣服,从洗衣机滚筒里,捞到烘干筒中的外婆,听到声音后锤着腰直起身子。
看到宛夏后,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宝怎么回来了!”
瘦小驼背的外婆赶忙擦手上的水,拉着宛夏的手,摸摸她的脸。
宛夏立马就开始掉眼泪。
外婆为她擦眼泪的手指上,贴满了被剪成细长条的、风湿用的膏药。两只手都冰得吓人。
刚想问外婆,怎么自己一个人辛苦洗衣服。
舅妈就从窗户里看到,捂得严严实实的宛夏。她尖锐的嗓子喊了一声。
冲出门就把宛夏往屋子里拉。
“你咋个跑回来了,没让别人看到吧。你做哪个车回来的,别是大巴车,那趟车司机都是住这附近的人。”
宛夏向来不喜欢这个话多的女人,冷声质问她。
“怎么让外婆这么冷的天自己洗衣服?”
舅妈细长眼睛不屑的剜了一下宛夏。
“你外婆身强体壮的,能吃能跑能睡的,现在就指望我伺候了?你一天到晚往家里拿过几分钱,还教育上我,说的我像你们家的恶毒媳妇一样。”
外婆老瘦的身材挤进两人中间。
舅妈往屋里沙发上一坐,吧嗒吧嗒嗑瓜子,问宛夏回来干什么。
“我舅舅呢。”
“出去打牌了。”
“我这三年每个月都准时给他打钱,让他去打给监狱,为什么他全揣在自己口袋?”
舅妈气得把瓜子往盘里猛地一撒。
“合着是回来要钱的啊?你别问我,钱我也没拿着,在你舅舅的腰包里的,你别冲我吼。”
宛夏真是烦透了这对夫妻。
因为从小和他们吵到大,所以宛夏面对他们,反倒敢于有话直说。
“那我现在去找他。”
刚起身,舅妈反倒瞪起了外婆。
“小宝,别去闹了。他们因为那些事,这几年过得也挺难的。”
外婆的话让宛夏心颤,委屈巴巴的看向这位老人。
从一开始,外婆就认为错全在自己。
舅妈看到宛夏委屈的脸,顿时得意起来。
“你是不知道,当时你拍拍屁股去外面打工了,烂摊子全是我们处理的,那对夫妻家里几个老人,日日夜夜坐在我们门口闹,好不容易去年搬家走了。给我愁的,这皱纹都多长好几条。”
那明明是她自己翻白眼翻出来的!
“那从今往后,我自己汇钱。不麻烦你们了。把卡号和材料给我。”
舅妈反倒不乐意了。
“交给你,怕是连个看管你的人都没有了。你怎么知道你舅舅没打钱,万一是监狱的人私吞呢。”
争执半天就为了每个月500块。
可在宛夏最难的时候,她每个月从牙缝里省钱,只想让母亲过得好一些。
哪想全都便宜了他们。
宛夏和舅妈吵太多,盛怒之下,思路异常清晰。
“是你自己好吃懒做,不愿意出去工作,又非要生两个孩子。你兜里没钱脑子也穷酸。外婆的养老金不都进你的口袋,现在又来惦记上我?”
“你个小丫头片子——!”
宛夏赶在舅妈唾骂声前,把她顶回去。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材料给我或者换绑。要什么条件你自己开。”
舅妈先是脸涨得通红,一听到‘开条件’,脸颊肉抖了抖,贪婪的笑容都压抑不住。
她想都不想就说。
“给我五千块钱,以后这事儿就归你。”
“好。”
宛夏答应的太痛快了,让舅妈眼神躲闪。
“我刚刚说错了,不是五千,八千!”
“可以,现在把舅舅叫回来。”
舅妈着急地胡乱挥手,又大喊大叫:“错了,一万,必须得一万,不然....”
“打电话把他叫回来。”
宛夏压低愤怒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舅妈态度立刻温顺许多,拿起手机说。
“我知道了知道了,咱们可说好了哈,你一给钱,我们立刻就解绑。哎呦,这事你说说。”
等待舅舅的时候,外婆给自己剥桔子。
舅妈怕尴尬,躲在屋里不出来,外婆小声问宛夏,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宛夏没回答,回忆起的都是和向潋离别时的事。
他没有拿走那些礼物,还轻描淡写解释,那些都是家里老人的生日礼物,放了三年都没人碰。
奶奶早就嫌占地方,他就挑了一些寄给宛夏。
他甚至还给宛夏推荐一家,回收价格很高的二手店铺。
宛夏只挑了其中最便宜的一个耳环卖出去,就拿到了一万多块钱。
在舅舅舅妈眼里,这一万块,简直就是无上至宝。
舅舅回来时,着急的脚步踩歪在矮门槛上,直接脸朝下摔在院里。
脸蹭破好大一块皮,也拦不住他在院子里喊。
“宛夏呢?她在哪呢!”
舅妈着急忙慌跑到小院,拉舅舅胳膊叫他小声。
“还喊!还喊!旁边的王姐听了,又要背后说咱家养得小狐狸精了。”
说这话时,舅妈余光瞅着宛夏。
隔壁王姐还没骂自己呢,她倒是先骂上了。
舅舅径直走过来,手一摊,说。
“钱呢?拿给我。”
自己还没找他要钱呢,他倒积极地很。
“先把事办完。”
“你不给我看钱,谁知道你是不是诓我?”
宛夏拿出手机,给他看了银行卡余额,看到里面五位数,立刻改口大声吼道。
“你那里面不有一万四吗?就只给我一万?!”
这个舅舅最不是东西,长得又高又胖,稍有不顺心就大喊大叫。
他以前还经常打人,这两年老了,得了糖尿病倒是不敢乱动手。
他就怒瞪着宛夏。
外婆还想说两句话,立刻就被舅舅哄走接孩子放学。
可是现在才下午四点啊。
外婆担忧地看着宛夏,挪着脚步往外走,模样像极了刚刚见过的母亲。
包括离开宛夏身边,走出门去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我说了一万就是一万,不同意,就一分钱都别要了。”
宛夏见外婆走后,对舅舅的语气更狠三分,被舅舅粗胖的胳膊拦住。
“你就饿死你监狱里的那个妈?”
“这三年我每个月都给你打钱了,你交到我妈手里了!?”
宛夏的声音也高起来。她很少这么大声说话,嗓子震得都疼。
“哪他妈来这么多废话,你当年被判成教唆杀人,就是我找关系给你赎出来的。”
他怎么把谎话说的理直气壮?!
“要我说多少遍!我也是受害者,法院认为我不构成教唆杀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夫妻二人都是一个德行,只要看到一点点可以占到的便宜。
一定会死缠烂打搞到手。
最终‘成交价格’是一万两千块。
忙完之后是晚上十一点,宛夏宁可转乘买高铁票,也要快点逃离这里。
从舅舅家出去走两条街,就是外婆的房子。
舅舅当年借着外婆摔倒后腿脚不好,说是接去自己家,反手就把这套房子卖了。
宛夏路过这里,没勾起太多回忆。
看到的是被重新刷漆的墙壁。
那时候,那两家的老人撑着年迈的身体,也要在墙上用红漆写上“杀人犯”“教唆犯”字样。
现在房子易主,字体都被掩盖。
宛夏也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景色,并在心里告诉自己。
人不是自己杀的,自己也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