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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簪缨一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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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东拐西绕,走了许久也不见停。

周缨将蓝布包袱放在膝上,双手搭在上面,目光虚虚落在指甲上,心想这两日又忙得忘记了修剪。

韦湘怕她感到拘束,笑着同她话家常:“周姑娘从南边过来,在这边吃住可还习惯?”

“还好,我向来不挑剔。”周缨想想又说,“初来时有些不习惯,如今大都惯了。”

二人东拉西扯闲聊了几句,周缨虽不大自在,但也还算落落大方有问必答,韦湘不免对她又多了几分怜爱。

正说话间,马车停下,侍从打起帘幄,周缨随韦湘下车,换乘轿撵穿过长长的游廊进入二门。

待得落轿,韦湘吩咐迎上来的两名婢女:“这位是周姑娘,往后你二人好生照顾起居,不得怠慢。”

周缨欲要推辞,转眼见这府中雕梁画栋,檐上瓦兽栩栩如生,自带威严气象,只得住了声,向二人颔首致意。

韦湘带她穿过月洞门,向东稍行片刻,进入一方小院,指派侍女速去差人来收拾,又同周缨说:“这院子前几日恰巧有客住过,正巧收拾得干净,待会儿稍作洒扫便可入住,不致太仓促委屈了你。再者,这院子离三郎的住处不算太远,府中藏书倒有大半数在他院中,你若缺什么书,派人去他院中取来即可。”

见周缨略显局促的模样,又补道:“这事上你也不必避嫌,左右他不在府中,那些书放着也是浪费。你有这份心,三郎自然也不会在意。”

周缨只好应下:“劳韦夫人挂心。”

韦湘嘱她好生休息,自己先回正院更衣,晚些用膳时再向她介绍家中其他人。

韦湘去后不久,唤作松心的婢女忙前忙后地指挥仆役再次洒扫,另一名唤作竹影的婢子则带了绣娘过来替周缨量身,说天寒地冻的,这几日府上正在替主子们添置新衣,周缨来得赶巧,正好一并裁制。

周缨领受了这份有意为之的善意。

竹影打来温水要替她净面,她这回则果断拒绝:“姐姐奉命来照顾我,我本不该辞,但实在是未曾被人伺候过起居,还是自个儿动手来得自在,劳姐姐见谅。”

竹影闻言,将拧好的巾帕递给她,向她露出和善的一笑:“也好。”

周缨心下感激,收拾妥帖后,坐在罗汉榻上看着一屋子人忙里忙外,俨然拿她当贵客相待,至此才有些坐不住。

相识将近一载,她无数次揣测过崔述的来历,从他行事做派猜出他必然出身优越,但等真正跨进这座门庭,才知以她的眼界来看,恐非这二字可以概括。

周缨单手搭在身侧的紫檀木小几上,食指无意识地叩着案沿,忽然有些眷恋先前栖身的那方小院。

-

冬日昼短,晚膳偏早,但今日早过了用膳的时辰,厨娘仍未收到传膳之令。

饭厅中只有两个孙辈在吵嚷着饿,二少夫人蒋萱在一旁温声哄着,另角落里坐着寡言的姨娘兰序,其余主子皆不见踪影。

祠堂中则灯火通明,百盏灯烛齐燃,煌煌如昼。

家主崔允望立于香案之前,凝神细阅每一座祖宗排位,韦湘站在他左侧,神色肃穆,眼圈却泛着红。

下首站着二郎崔则和二姑娘崔蕴真,兄妹二人仓促被叫至此地,崔则面上不显,崔蕴真则不明所以,满心疑惑,却不敢出声询问。

直至风扬朔雪,门板被风轻拍得嘎吱作响,崔蕴真循声往门口看去,才见着了面容被笠帽遮得严严实实的归人。

蕴真先是没认出来,足有一弹指功夫,才惊喜道:“三哥。”

崔述没有应声,她心下着急,雀跃着往外小跑而去,险些被门槛绊得跌了一跤,只作没事似的,径直扑向崔述,又唤了一声:“三哥。”

崔述温和唤道:“善善。”

崔蕴真踮脚将他的笠帽揭下,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可能出事,我三哥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这么莫名其妙就丢了命?”

妆容被哭花,崔蕴真也顾不得其他,拿着笠帽便扑入他怀中,啜泣道:“阿兄。”

宽大的手掌在她背上落下安慰性的一拍,崔述轻声劝道:“别哭了,三哥回来了。”

崔蕴真在脸上胡乱一抹,拉着他往里走,嘟囔道:“三哥不知,消息传回来,阿娘哭得晕厥了好几次——”

“蕴真。”话被打断,崔蕴真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看向威严的父亲,登时不敢再言,不安地看向崔述。

崔述用食指轻轻在她手背上叩了三响,这是幼年时兄妹二人间独有的暗号,蕴真会意,松开方才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

崔述取下蓑衣,蕴真接过,与笠帽一并放至一侧,重新站回崔则下首。

崔述与父亲对视一眼,温声问候两位高堂,又转向崔则,行礼问好:“二哥。”

“三弟。”崔则与他对向而拜。

“蕴真,把门关上。”崔允望道。

隐隐感受到家人间气氛的不同寻常,并非她所想的那般久别重逢喜不自胜,崔蕴真心下不安,缓步挪至门前,用尽全力方阖上那扇乌漆大门。

“蕴真,今日之事,你母亲顾念你年纪尚幼,本不欲叫你知晓。但你是崔氏女,崔家之事,你亦不当避,故我做主将你一并叫来。”崔允望的灼灼目光落在蕴真脸上,令她莫名有些不安。

这目光又缓缓移至归人身上,崔允望沉声道:“擎香,敬告列祖列宗,不肖子孙崔述尚存世间,望祖宗庇佑,往后无灾无疾。”

崔则取香并柱,递给崔述。

崔述从兄长手中接过,于香烛上点燃,轻扬两下,抖灭火焰。青烟徐徐上升,崔述叩首敬过,将香插|入香炉。

“跪下。”

崔述掀袍跪于冰冷的青砖之上,韦湘默不作声地移开眼。

“五月初归玉京,迄今半年有余,就住在净波门外,相隔不过十余里,怕是数过家门而不入,谁教得你这样的孝道?”

一声闷响凭空而起,厚重的黄花梨木手杖重重击在崔述脊背上。

“三哥。”崔蕴真惊呼出声,欲要上前,被崔则伸手拦下。

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崔述单手撑地,方不致被击倒于地。他长吸一口气,忍下痛楚,缓缓跪直身子。

“不吭声是么?”崔允望再落一杖,“你母亲为你,哭得眼睛都翳了好几月,去寻你的仆从派了一批又一批,分毫无获,只当你已死了个干净,那俩小子也因畏惧不敢回来复命逃了,可你既平安无事,却连个口信儿也不知往回捎,为人子者,不孝首罪。”

崔述依旧一言不发。

“这半年里,大皇子所出的赈灾防汛之策是你执笔的吧?”崔允望冷嗤一声,“我先前就起疑,大皇子大殿对策时所提的‘敛赋于民,廪食相哺,以赈饥馑’,实在很像你的手笔。但我总想着,你若回来了,就算不来见我,也该设法私下里看看你母亲。”

韦湘悄悄抬手拭泪。

蕴真焦急地左看右看,试图窥探崔述的状况。

手杖再次落下,激起一声重重闷响,力道显比先前更厉上几分。

“若非昨日郑守谦受庭杖被逐出京,我还仍不敢信是你,这才多番查证,寻到你的住处。”崔允望痛心疾首,“士不可辱,守谦与你自幼为友,为拔除太子羽翼,你竟丧心病狂至此,将他设计到如此地步。”

“父亲,这里边定有缘故,我虽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我知道若非郑副使故意陷害,三哥亦不会被判流刑。”崔蕴真急得落泪,跪在崔述身后,解释道,“三哥出京前,我曾去探过监,恰好听过他二人的谈话,是郑副使故意驱三哥离京。”

“你让开。”崔允望拄着手杖借力,喘着粗气。

崔蕴真不肯,崔述终于开口:“善善,让开。父训子,当受之。”

蕴真转头看向韦湘,韦湘避开她求助的眼神,转向阴影处暗自垂泪。

崔蕴真迟疑着起身,慢慢退至崔则下首。

“你还知我是你父亲。若非你母亲见机行事,将那周姓姑娘带回家来,你今日可会踏进家门?”

“不会。”崔述老实应道。

一口浊气哽在喉间,崔允望怒不可遏,再击一杖。

喉间腥甜,崔述几要将牙都咬碎,方强撑着将脊背慢慢挺直,抬首平静地直视父亲:“当日致仁陷害于我,令我负罪离京,今我既平安回来,自不会坐以待毙,否则待他查实我的行踪,单凭脱逃一罪便可多加编排取我性命。他急于替太子夺赈灾之功,反出纰漏,我不过令人据实以报,并无半分构陷之举,如何不可?”

“你怎么就这么执拗?崔家举全家之力为你铺路,一路将你捧上三品大员的位置,为此连你二哥都没能顾得上,连累你二哥至今只做得一个六品官,你却非要同全家作对。太子宝座一平二稳,你哪怕不沾党争,也比非要押宝在大皇子身上,推着崔家往火坑里跳来得好啊。”崔允望抬手指着他,半晌又无力垂下,叹道,“你可知,若东宫得知你早暗地投了大皇子,崔家将会跌入怎样的深渊?”

崔允望身子颤得厉害,手杖在青砖上磕出断续声响,崔则上前一步将他扶住。

“你是当真不打算解释半句了?”崔允望长叹一声,“大皇子的妻族刚被圣上连根拔起,自个儿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病秧子,日后如何尚难定论。别的不说,想坐上那个位置的,身子不好子嗣稀薄就是最大的忌讳,势必引起更大动荡和更多纷争。我就不明白,你看上谁不好,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么个人?”

“路已择定,还请父亲恕儿子不孝。”崔述叩首不起。

“齐应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甘心隐为人后,做了他手中刀?”崔允望身子颤个不停,崔则怕出好歹,连忙扶他在太师椅上落座。

握着手杖的手合拢又松开,复又握紧,崔允望声线愈显苍凉:“既如此,也好。”

“济川。”

崔则听闻父亲正色唤他,垂首站至崔述身侧。

“述安,你当真主意已定?”崔允望再问崔述。

“是。”

“既如此,自今日起,我只当没有过你这个儿子。”崔允望仰头看向脖颈高昂的铜鹤嘴间所衔的烛台,眼神发虚得厉害,“你既择定大皇子,势必会给崔家带来祸患。你若日后还是暗中助齐应行事,只望你万般小心,万勿暴露身份,否则崔家必定会付出比你当日获罪时还要惨痛的代价。”

“是。”

“济川,”崔允望胸中哀恸,话说得极慢,“当初择定三郎而非你,是我一人做下的决定。今日在此将话说开,你心中若有怨怼,为父一力承担,日后也定当全力弥补。但既结兄弟,休戚同之,切记不可因此对述安心生不满。”

“你们兄弟二人,往后分道扬镳势不可免,但谨记一条,无论时局变迁,抑或际遇相异,都不可将暗箭对准彼此,否则——天必遣之。”

“父亲教诲,定不敢忘。”二人齐声应下。

“你二人若还有什么话,便当着祖宗的面都说清了,今日踏出这间屋子,再不必提过往之事。”

二人对视一眼,沉默以对。

“如此,我便下逐客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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