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寂寂,只有雪片打在树枝上的沙沙声响。
一家之主先行离去,崔则犹疑片刻,紧随其后离开。
崔述扶住香桌桌脚借力起身,脊骨上的巨痛令他踉跄了下,险些跌倒,崔蕴真快步上前将他扶住,关切道:“三哥,你没事吧?”
崔述摇头:“无事。”
“父亲下手未免太狠。”
“善善,你今夜失态了。”崔述闭眼忍下一阵急痛,方说,“子不言父过,往后不可再提此话了。”
蕴真猝然惊醒,方才那副仓惶模样瞬间敛去,不过片刻,复又哭丧着脸,耷拉着嘴角委屈道:“可你是我阿兄,换作旁人,我才不会如此。”
“我没事。”崔述抬手,取锦帕替她将眼角的泪擦干,“莫哭了。”
蕴真乖乖点头。
韦湘仍旧站在暗影里,铜鹤灯盏的光照过来,映得她身子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崔述上前相拜:“儿子不孝,连累母亲忧心数月。”
“你没事便好。”韦湘避过他的目光,抬脚往外走。
“母亲。”崔述唤住她,待她停住脚步,才说,“母亲今日行事,过分了。”
韦湘转头看向他,一脸不可置信:“我没有强逼她,你当知道,若是你父亲前去,定是一言不合就要将她和你那两个小厮绑回来,以要挟你现身的。”
“我不知母亲同她说了什么,让她心甘情愿同您走,但您应当先问过我。”
“你在怪我。”韦湘转头看他,眼角的微红暴露在灯下,“回京数月不肯露面,今日竟因怕我苛待一个孤女匆匆赶回,我这做母亲的,在你心里竟是这般。”
“不敢。不过她总归是随我安置的,您要安排她的事宜,还是当先同我提过,只望母亲以后不要如此行事了。”
崔述移开眼,又说:“致仁之事已了,她如今出去虽不会再有大碍,可到底孤身一人,叫人放心不下。我亦多有不便,难免照拂不周。不知母亲带她回来是作何打算,但为今之计,还是让她先在家中暂住一段时日,待我将手头之事了结,再从长计议。”
韦湘默然半晌,方说:“我本也如此计划。你放心,你父亲那头我去说,他脾气虽犟,但再生你的气,也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姑娘。”
崔述道过谢,目送韦湘穿过月洞门离开此地,才从崔蕴真手中接过蓑衣披上。
毕竟上了年纪,纵崔允望在气头上使了全力,冬日厚衣仍分担走了大半力道,不至重伤,但伤患处的肌肤却免不了与衣物粘连,行动间牵扯生痛,令崔述倒吸了口凉气。
“三哥当真是为着住在怡园的那个姐姐回来的?”崔蕴真边扶他往外走边问。
闻崔述“嗯”了一声,她又说:“父亲在气头上,今日我也不留你了,但你往后得空记得多回来看看,再不济派束关给我递个信,我偷溜出去见你。”
“好。”崔述将笠帽戴上,同她别过,强撑着往外走去,东拐西绕地行至怡园,藏身在偏厅。
周缨用过晚饭,被韦湘的侍女亲自送回,竹影松心井井有条地安排着一应就寝前的事宜,留她一人伏在明间几案上思忖席间众人的反应。
她能敏锐地察觉出席间略微诡异的气氛,却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这个外人的突然介入所招致,倒是韦湘和崔蕴真对她表露的善意,令她在席间不至于太过困窘。
窗沿忽然被轻叩了下,周缨站起身来,走近两步,听得窗棂缝隙中传出崔述的声音:“是我。”
她急忙走至窗前,推开支摘窗,瞥见崔述几近煞白的脸色,脑中空白了须臾,才说:“你怎么了?既是回家,怎么不进来?”
“我的事,你也知道。”崔述强忍着痛,解释道,“家里人多眼杂,也怕走漏风声,下人一概都瞒着,你也不要同人提起。旁人若问,你只需按我母亲交代的说辞答话即可。”
“韦夫人称我是她远亲,父母俱去,故接来代为照料一段时日。”周缨点头。
“家里人虽不少,但平日没有开小厨房的习惯,单独开火也怕你觉得生分,母亲大概一时也没想好如何处理。你若不惯,可以主动同母亲说,往后就在你院中用饭,不去和他们同席。”
周缨说好,心中却道总归是客,不好主动提要求,只是看他额边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观他情状,倒令她忆起初见时的那副模样,只好简短应下,不与他辩驳。好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崔述避开她的目光,递给她一把钥匙,“出月洞门往西行,不远处有一丛竹林,后有小院名可园,其间有藏书楼,这是钥匙,你要的书自己去取即可。”
“韦夫人同我提过此事,叫我安排人去取。”
“我的书房平素不让人进,故她如此说。今我既同意,你还是亲去为好,二楼的藏书有些批注,你读来或许容易些,但这部分书我院中的人不会外借,我今日也不便再过去打招呼了,你留着便宜行事吧。”
“好。”
“为我的事,实在拘你太久。”崔述歉然道,“劳你再委屈一段时日。”
“没事。”周缨握着那把尚带余温的钥匙,隔窗和他对话,“有这么清净的地方可供读书,又锦衣玉食,谈何委屈。”
窸窣之声传过来,窗沿外的人已快速戴好笠帽,藏进了暗影里。
“那你多保重。”崔述留下此句,侧身一闪,消失在了雪夜里。
周缨将窗支至最高,定睛看去,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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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述沿着墙根从怡园往西北方向穿行,因韦湘一早吩咐,下人避忌,特地为他留出了这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穿过一处狭长逼仄的夹道,从角门出来,崔述从望桩上取下坐骑的系绳,翻身上马,绕向通裕门。
天幕已沉,细雪纷飞,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唯有朔风挟风霜刀剑催逼夜行人尽早归家。
崔述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半途转去夜间亦多繁华的春波坊绕过一圈,再从西坊门出,绕道前往净波门。
行经思梧巷,沿途都是民居,檐下并无商贩设灯盏,光线陡暗。
巷道幽深,行出半里路,空气陡然被撕裂,一支青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崔述胸膛位置。
崔述陡然勒马,将身子伏于马背,堪堪与那箭矢擦身而过。
下一刻,另一支羽箭紧随其后,带着凌厉的力道逼至。
坐骑再次受惊,瞬间蹿出去一箭之远,崔述翻身下马,拽住缰绳借力,脚尖接连点地数次,堪堪止住马势。
箭矢没入青砖缝隙,激起铿然声响,一小块石子弹起,绷向一侧屋脊,射落一帘雪幕。
崔述使了十分力方才勒住昂首长嘶的坐骑,在其脖颈上轻拍了几下以示安抚,坐骑果然安定下来,张嘴喘着粗气。
屋脊上翻身跳下一个着束身劲装的青年,将那两支没入青砖缝隙的青羽箭拔出,反手插进背后的箭筒中,又走过来拍拍马首,熟稔道:“这马比你那匹房星还是差了些。”
崔述打量他一眼,垂下眼睑,把玩着手中的缰绳,并不接话。
“你小子还真打算就这么神出鬼没一辈子。”
崔述“嗯”了一声,牵马往前走。
王举一急,喝住他:“崔述安,你能不能有点良心,要不是郑守谦那混账东西要被逐出京,我说去送送他,他非一口咬死是你干的,我将信将疑地去趴你家门上守了大半日,又跟着你绕了小半个玉京,还真不敢相信你是真回来了。”
崔述步履不停,他只得跟上,继续聒噪:“我就不明白,你俩为何非得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当日他非要逐你出京,害你被流放至蛮荒之地,如今你回来,还是闹这一出,你俩还真是如出一辙。”
“不错。”
打开的话匣子被迫阖上,王举跟在后头,顾左右而言他:“你打算带我继续绕圈子?真不打算带我去你落脚的地方看看?”
崔述不出声。
“述安,”他忽然正色,沉默许久,才接道,“我昨夜一直没睡好,总想起永昌十六年的夏日。那时你将出京赴任,为替你饯行,我去猎了只雉鸡,致仁带了两壶自己酿的烧春,我们三人聚于看灯山上,喝了个酩酊大醉。是夜宿于山间,清风入怀,明月照襟,尘嚣尽忘。”
他停顿了半晌,方叹惋了一声:“咱们仨人也是自小的情分,就这么散了,我觉得不值。”
雪片已落满了崔述的笠帽边缘。
“但倘若真要选,”王举低垂着头,将一颗小石子踢至半空,声音也闷闷的,“王家的浑小子,打小就是崔家三郎的跟屁虫。”
崔述缄默了片刻,呼吸在冬夜里带起一阵白雾:“子扬。”
“你还肯认我?”王举猛然抬头看他。
崔述牵马慢走,慢说:“他人之错,何故罪你?”
王举疾步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缰绳,不由分说地喝他:“上马。”
崔述疑惑转头看他,他反手便给了自己一耳瓜子:“你受伤了,我跟了一路居然一点没看出来,还这般吓唬你。”
“没有大碍。”崔述虽如此说,但还是顺从上马。
马蹄在深夜的巷道惊起空空声响,他沉默片刻,问:“致仁怎么样?”
“受了三十杖,只剩一口气了。”王举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我去瞧了瞧,给上了些药。肃政司应当留了情,不然只怕捱不过昨晚。”
崔述默不作声。
王举牵着马往前走,喋喋不休道:“当日税收一案,明明疑点已清,你亲审的结论都递到了御前,结果致仁私下买通苦主翻供诬你,导致你负罪出京。”
“你怎知是他诬我?此案证据确凿,并无疑点,乃我刑部同僚亲签,朝中也无异议。”
“你这话就难为我了。”王举反手抽了抽肩上背的箭筒,“总归我打小就信你。”他颇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肯多言,我当日也未察觉是他所为,直至我后来发现道全从他身边消失了,再然后,就听到了平山县传回的噩耗。那时我便开始疑他,但无法确定。”
“到昨日这一场庭杖,我去看他时,他连喘气儿都难了,还断言是你所为,盖因他心中有愧,才敢如此笃定。我这才敢确定你俩必然早生罅隙互相攻讦,只是不曾告诉我这个夹在中间的傻子。”
笠帽遮住了所有心绪,看不清崔述半分神情。
王举痛心疾首:“我就不明白,好好的两个人,斗成这样有什么意思?”
“东宫派人去探视过没有?”
没料到他突然发问,王举愣了须臾才说:“赈灾上捅出这天大的篓子,还瞒了将近半年才被弹劾揭发,圣上怒成这样子,重启十年不曾动用的庭杖之刑,谁会去触这霉头?太子用人不当,已是泥菩萨过河,怎还敢露面,只得将他做了弃子。”
“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能出这么大纰漏,无非是心急想替东宫抢功,到头来……也不奇怪。”崔述轻叹一声,“若非如此,我也难轻易抓到他的把柄。”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王举疑惑地看向他,“我记得你以前从不关心党争之事,只想做个纯臣。”
“是么?”
“朝堂风云变幻,距你获罪下狱已经足足一年又三月。”王举叹了一声,“若非与你熟知之人,朝堂上还有谁能记得你崔述安曾经前途大好,这事更怕是如何也想不到与你还有关联。”
似知道他所想似的,王举宽慰道:“等明日致仁出了京,你若还甘心弃官身隐幕后,这事也就彻底掩下了,谁也不会将这事算到崔家头上。”
“杜太傅呢?”崔述忽然发问。
王举一拍脑袋:“昨日圣上盛怒,亲命朝臣观刑,独杜太傅悍然抗旨,拂袖而去。”
崔述垂首,黯然道:“老师猜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