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若有所思,脸上的迷茫褪去,正如蒙尘的玉石洗净晦暗,重新绽放出璀璨的辉光。她们本就是闪闪发光的玉、永不熄灭的火。
我又去见了库洛姆,轻轻敲她的门。房门张开一道狭窄缝隙,室内无光,她的面容隐没于昏暗,让她露出的那只眼眸观之更似乎剔透的葡萄水晶,她从门缝里看我,语带诧异,“小真……?”
“我给你带了饭团。”我轻松地说,向她展示手中的保温袋,“能赏脸让我进去吗,库洛姆?”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迎我进门。
房间内没有开灯,床褥略有凌乱,我的目光扫过她留下的痕迹,仓促地观察床单与薄被摆放的走势,随后明白她原本正蜷缩在床上发呆。她睡觉的姿势——很没有安全感——像是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婴儿,安睡在母亲温暖的子房,在羊水中寻求安宁的梦乡。
我问库洛姆是否可以开灯,她又轻轻颔首。我们短暂地闭眼,以避免突如其来的刺眼灯光,然后一起坐到床上。
她还是那样环抱着自己,双臂圈着交叠的腿骨,下巴搁在膝盖上。库洛姆只穿了一条单薄的浅色睡裙,样式很像是她内心世界里的那条。整洁,细腻,纯白无暇。
但她的大脑显然不如这条睡裙一般平整。我都无需读她的心,仅凭双眼就能看出她的内心有多么的乱。我也学着她的姿势,肩膀挨上她的肩膀,轻声细语地问,“你在担心什么呢?”
我的嗓音放得很轻,几乎可以说是低迷。仿佛库洛姆是一场极易被震碎的梦境。
“我……”她喃喃地说,同样声气轻细,眸光流转过迟疑。
“你在担心骸吗?”
面对库洛姆,我不得不把嘴边的“凤梨妖怪”、“Kufufu怪笑男”等不那么友善的形容词咽回去,我甚至没有叫那个人的姓,而是堪称温和地称呼他的名。
库洛姆愣了一下,很快再度点头。她的嘴唇抿起来了,情绪和唇瓣一并挤压,眉梢拧起。
“那个时候,我问了入江先生……”她说,眼睫垂下,“入江先生说,骸大人一定还活着,但我却怎么也无法跟他取得联系……我感受不到骸大人了。”
我就知道,六道骸你这个可恶的凤梨,居然让我可爱的库洛姆这么惦记……我阴暗地这么想着,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我像对待小咪一样对待库洛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上臂。
我说:“那要不要用我的方法试试看?”
她倏然抬头看我:“……哎?小真的方法?”
我掏出匣兵器——容纳着脑波增强仪的那个,云之火焰静默地跃动,我利落开匣,库洛姆目瞪口呆地注视我戴上奇形怪状的头盔,好像我正在往脑袋上放一个汉堡。我有点破防了,告诉她说:“其实这是高科技。”
她的眼神让我心内柔软,库洛姆说:“嗯、嗯!科技的力量真伟大啊。”
……哎哟,咋这么萌!我猛地抱住库洛姆,贴贴又吸吸,彭格列的雾守大人毫无怨言地在我怀中化作软软的面条,被我摇来摇去。
“让我找一下。”我对她说,“等我一会儿哦。”
脑波增强仪无限地增强了我的心灵感应能力。事实上,再度被「」强化的我已然能覆盖整个亚洲,但我想六道骸应该不在这片大陆。如果这事跟白兰有关,那他一定在欧洲。范围再缩小一点……南欧?
我很快“闻”到了六道骸的味道,就好像我是一条嗅觉灵敏的鬣狗。
他确实在意大利,但被关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能感受到此地并不欢迎我进入,但那又怎么样呢?它无法抵挡「」的余威与碎片,或许在这一刻,我即「」。
我把视野共享给库洛姆,请她辨认这建筑的外观。她微微瞪大眼睛,语声惊讶,“这是……复仇者监狱。骸大人在复仇者监狱……?”
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们打黑曜战的时候,六道骸最终被外国条子抓走了。他去蹲大牢了。好像就是这个什么复仇者。什么复仇者?复仇者联盟?Avengers, asemble!
串戏了不好意思。这根本不是美漫世界,我们是日本少年漫画,好吗?好的。
“看来他被困在这里了。”我说。
十年后的六道骸仍然被困在复仇者的水牢——只是肉^^体。若有机会,他一定能再度越狱。又或者说,他的精神早已越狱了,只不过在白兰那儿吃了亏,意识受限受损,这会儿又被塞进了盐水罐头里。
我摸了摸库洛姆的脑袋,凤梨叶子软软的,“还活着呢,所以别担心啦。”
“……嗯!”她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天,直到饭点。我说:“现在库洛姆可以放下心来了吗?大家都很担心你呢。”
“我会努力的。”而她这么说,声音渐渐地低下去,脸颊浮起微微的薄薄的红,“京子和小春、一平和碧洋琪小姐,还有Boss……我不想让大家担心,所以我会努力的。”
“好孩子、好孩子。”我温柔地拨弄她的头发,让凌乱的凤梨叶子变成严整的凤梨叶子,“只要库洛姆想,就一定做得到。”
“因为我是骸大人的契约者、是彭格列的雾之守护者吗?”
“不,”我笑着说,“因为你是库洛姆。库洛姆本来就很厉害。”
我的小凪。
*
我回到了幼驯染身边。他刚和迪诺打了一场,后者已经离开,这会儿他正独自一人倚着天台的围栏,远眺并盛的风景。
十年未变?还是说,物是人非?
陌生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绿茵地仍然郁郁葱葱,柏油路却横冲直撞。旧楼还在,新建筑只多不少,此起彼伏的楼盘几乎要吞没天空,遮天蔽日。
“你喜欢未来的并盛町吗?”我轻盈地落在他身边,问他。
云雀恭弥没有回头,没有侧目,仍然直视远方,语气平淡地说,“我喜欢有你的并盛。”
风拂过他的侧脸,卷起他乌黑的碎发,发丝擦过清冽秀丽的眉眼。他的眉宇像是春日的山,灰蓝眼眸像是复苏的湖泊。
“……”
我不说话了,默默地捂住脸。
我不是禁止过他打直球吗?不对,我真的禁止了吗?总之从今天开始不许打直球,高攻低防的凛真陛下没点防御啊!
他终于舍得转身,眼眸中一起波澜,一缕笑意,细密如丝。雨丝、细丝、情丝,那样一张天罗地网,被他所捕食的猎物该往哪个方向逃。
但我不是猎物,我也是掠食者。自然界中,雌兽的体型往往比雄兽更为庞大,也更为凶猛暴烈。指尖擦过他的额发,向下滑落,眼尾、鼻梁、嘴角,我低低地说:“我呢,是因为恭弥在这里才喜欢并盛、才有心情享受人生的。我的喜欢是不是更厉害一点?”
在他瞳孔收缩的时候,我仰头去吻他的下巴。
我们的心情都变得很好了。我想接吻就是交换信息素、交换气味和荷尔蒙,在这个过程当中,多巴胺也经过纠葛的唇与舌传递。
我提出到街上去看看,因为到晚饭的时间了。太阳降落,日薄西山,天与云裹上璀璨的余晖,仿佛镀上金身。
我问他晚上吃什么,我有选择困难症,云雀说吃汉堡肉。我说能别惦记你那破汉堡肉了吗?吃点别的会死吗?
我和我的白人胃在并盛寸步难行,然而我对食物没有过多的欲求与渴望,就好像我能从肢体接触中汲取能量似的。最终我挑了一家十年后新开的餐厅,那是家拉面——我了个天姥姥,这拉面店我十年前在银座看见过,还是米其林一星呢,我们并盛町真是好起来了。
云雀痛失菜单选择权,只能百无聊赖地盯着桌面看。我点了两份黑松露鸡白汤拉面,清清淡淡才是真。店内无人,没有群聚风险,我们俩选了堂食。十年后的未来,店员看到云雀的脸已不会再流露出惊恐的眼神,曾经统治并盛、辉煌一时的风纪委员长也毕业了。
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不再统治、又或者放弃了并盛。十年后,这个人的风纪财团还在不断地发光发热呢。并盛町仍然是云雀恭弥的大本营。
我们仍然钟爱靠窗的桌席,等待上菜的间隙,我们又心有灵犀地扭头去看风景,街还是十年前那条街,行人步履匆匆,与我们擦肩而过,仿佛一切如旧。
我看到了曾经的同学,有女有男,如今的面容都比我成熟得多,大家都奔三了,有的人留在并盛,也有人去大城市发展。没有人回头,一切都不如旧。
“理子就职的公司在横滨,她变成社畜了,不过横滨不是很乱吗?做社畜居然也会有生命危险啊,”我和云雀闲聊,思索着十年后的他曾告诉我的事,意有所指,“不对,在彭格列当社畜好像也有生命危险……”
“听说十年后是你在替我做彭格列的文书工作,”他说,眉睫微垂,有如乌黑的浓雪,迷离又清美,语气中几分嘲弄,几分不屑一顾,“不过,我不认为我会跟她们聚在一起。”
我可疑地沉默了。你知道你给沢田纲吉打了多少年工吗?整整十年啊,恭弥。
“……总之,小海倒是去当条子了,”我继续说,又猛然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老天,我为什么要说‘条子’?这帮黑手党把我害惨了!”
话说到这儿,窗外路过一个熟悉的人影——主要是脸比较熟悉,几乎是十年前的面容经过等比例地放大,身材也随之抽条,我惊讶地看着我十年前的同班同学,我们不熟,但她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跟她长得很像,如同稚嫩的缩影。
她身边跟着他的丈夫,那男人打扮得像家庭主夫,落后一步,为她提着包,脸上是憧憬而饱含爱慕的笑意。
虽然奔三了没错,但是二十六七岁难道不正是人生大好年华吗,我不理解但尊重。
说到这儿,我想大家都能看出来我很恐婚了。云雀不是傻子瞎子,他也看得出来,为此状若随意地问我,“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抗拒婚姻?你明明不排斥亲密关系。”
我庄重地说:“伟大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曾说过:婚姻是虜隶制的最后一环。”
他抬眸看我,眼中有我的倒影。
“一个误区是:当一个人——尤其是女性——保持独身,又或者拒绝迈入婚姻,人们往往会问,她为什么选择不婚?”
“因为她不想。”云雀说,“不想做的事情就不做。有什么问题?”
我说:“然而事实是,每个人降生伊始都是独立个体,都是孑然一身,也就是说,人类从一开始就是‘独身’的状态。所以,不应该是‘选择独身’,问题应该是——为什么‘选择结婚’、结束独身。”
为什么不想结婚?——为什么想结婚?到了年纪就结婚了,毫无预兆就结婚了,这是什么上天的任务吗?上帝你说句话啊,你真的布置过这种任务吗?
婚姻是仪式、制度和契约。我不否认它在人生中至关重要。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反复推敲琢磨的决定,因此更应当慎重地做出选择。
“你说婚姻是虜隶制,”云雀忽然开口,视线摇晃相撞,我们对视,他走入我眸中的琥珀,“在你心里,婚姻代表着束缚?”
“不止,”我说,“它代表着压迫。”
他说:“我永远不会压迫你。”
我为他这句话笑起来了,泪水几乎浸透眼角,我拉过云雀的手,望着他不肯后退的眼睛,轻慢地拨弄彭格列戒指,“我的恭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压迫不在于婚姻内部双方的个人因素,压迫是社会性、结构性的。”
我从没想过要跟云雀结婚。我们为什么要结婚?现在这样不好吗?我们跳出了结构,挣脱了制度。我对我们的感情颇有自信,何必拘泥于纸面与形式?又有谁能说我们对彼此的爱意逊色于寻常妻夫呢?女男之间的爱情不过是五种激素: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呔、苯基乙胺、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友爱、亲情之爱、家人之爱,难道就要比妻夫之爱低贱吗?难道给虜隶制套上一个冠冕堂皇的浪漫名头,就能让婚姻变得幸福吗?
啊,拉面端上来了。云雀的神情若有所思,我想思辨实在过于抽象,也实在不利于餐前开胃。我们很快不再谈论这个颇有些哲学辩证意味的话题,转而品鉴起传说中的米其林一星,我的评价是:“不如乐乐轩。”
当然,我的声音不大,在人家店里说这个不是找挨揍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