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江府的马车缓缓驶出街巷。

今日晴朗，刚下过雨倒不显得多热，路上行人多，但更多是因为，鸣玉长公主在南山乐游原办花会，不少达官显贵家都要参加，到城外的官道上特别热闹。

江府的马车停在一处茂密的树荫下，离那别苑入口的还有些距离。前面早已经停满了各家的驾，而伯爵府的门第在这一众显贵之中根本算不上数，这一排就排在队伍的后头去了。

江持盈跟着蒋氏一路往别苑大门走，一边默默观察周围的景象。

她能感觉到，有些妇人小姐投来异样的眼光。

其实江家能收到鸣玉公主牡丹花会的帖子属实是意外，一方面这些年江伯爷并没有什么功绩在身，江府只是靠着当年江持盈父亲的战功勉强撑个门楣罢了，并不在勋贵的核心圈子，二来，江持盈和柳家的婚事分分合合落下不少笑柄，江府的姑娘并没什么好的口碑。

或许这次能受邀跟崔先生有关，江持盈心想。

毕竟那日她求崔先生帮忙悔婚，崔昭就提到了让她进宫的事。

可惜，回江府这几日，江持盈太忙了，根本没有机会去松雪斋找崔昭。

蒋氏自从得了长公主府的帖子，就当天大的喜事张罗，通了门路请了宫里的女官来教导江家姐妹，走路、说话、喝茶、饮食连怎么笑都有要求。可把江持盈累了个半死，去学堂几天都没这么累的。

没能找成崔先生，江持盈心里还惦念着迟津的事，好在御史台询话审人倒有好些流程，且捱过眼前几日再说。

花会要在这里办三日，从门口进去这一会儿，早有宫人相迎，一路介绍起来。

皇家别苑自是南山上最好的一处，既有登高望远的白云峰，也有幽泉瀑布分布其间，山腰瀑布间的清凉殿上风景是最好的。

江持盈觉得可惜，自己并没有看风景的心情。

一行几人连带仆从到了前厅坐了，这是一处迎客的憩处，各世家的家眷都在这闲聊等着。

蒋氏忙得去和认识的夫人小姐叙话，江持盈就规矩坐着，听旁人闲聊。

一个姑娘问：“大夏天的，除了荷花，能有什么花看啊？”

另一个答：“这你就不懂了，正是没花才要赏花呢……听母亲说，北边比咱这凉，这个季节还有牡丹呢，西域进宫了波斯菊，还有好些叫不出名字的稀罕物。”

答的这个声如洪钟，一听就是身体很茁壮的，江持盈觉得有趣，转头看了看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果然是一个丰腴的姑娘，个头不是很高，讲起话来甜甜的。

旁边几个小姐打扮得颇为精致，摇着罗扇正谈笑。

江持盈这一会回头倒引得他们的目光来，有一个往江持盈这边看了几眼，随即他们谈话的声音便低下去了，可是再低，江持盈也是听到一些的，她们在讨论她。

“那个……就是前些日子柳家拒婚的那个？”

“好像是，后来柳家不是又答应婚事嘛……”

“那现在是怎么说？这婚还做不做数？”

“作数作数。”

“真是笑死人了，好歹也是伯爵府的小姐，上赶着找个六品的员外郎，人家还瞧不上她，自己寻死觅活地，柳家没法才答应的吧。”

“这回也不知道怎么的，这样的门户也能来鸣玉公主的席面。”

江持盈不在京城的日子，江府称她病重，外头都以为她为了柳家拒婚的事寻死觅活，逼迫柳家不得不重新应下婚约。

这些议论江持盈早能想到，但是她无所谓。

她一下站起来，径直走到那几个姑娘跟前，说：“好好地长得挺漂亮的大小姐们，你们不好好赏花，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后面蛐蛐别人有意思吗？我们有幸江府接到了帖子，那是皇恩浩荡，几位如果有意见，不妨直接去问公主殿下，不知道这牡丹花会到底是谁作主？

这厅里人不少，江持盈的声音虽不高，但周围的人也都能听见，所以一下子有人看过来了。

他说的这几句显然叫人没法辩，毕竟谁要是说她不够格来，谁就是驳鸣玉公主的面子。

那几个贵族小姐显然也明白过来，不敢在说什么，脸上有些挂不住，寻个由头走了。

江持盈面不改色，照以前江持盈是个怕事的肯定装聋作哑了，可现在她可不惯了，而且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你进她就退，你退她就得寸进尺。

江持盈不管别的，回座之后喝了一口茶，心里继续琢磨事儿。

江柳两家的婚约到底事怎么回事，她得找机会问问柳尧章，这人怎么会变卦呢。

正想着，她感觉到身边人异样的目光。

坐在她旁边的江喻盈，正微微侧脸看着她。

江持盈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对不住，我惹的事连累你的名声了。”

“我不在乎。”江喻盈道。

江持盈奇怪，她一直以为这个妹妹最是在乎名声面子的，就像她爹娘一样，今日怎么这样。

这时，厅外有宫人来传，请一众宾客进正厅。花木掩映的林间小道，通向一座精致高耸的楼宇，悬泉碧波从楼阁后倾斜而下，漫起一阵飘渺的水雾。

江持盈仰头望着，感叹：也算是个得道成仙的好去处了！

衣着华贵的妇人小姐们簇拥着进了大殿。

江持盈跟着蒋氏坐在下手，远远地能看见庭院前方，顺着台阶而上立着无数宫人，奇花异草，绫罗羽扇装点道路两侧。

那最高处应该就是鸣玉公主的位置了。

只是不知道庭院对面的那些空着的席面都是作什么用？

江持盈实在奇，那蒋氏倒主动叮嘱他们：“今日不比寻常宴席，嬷嬷在家教的都记好了，晚些对面的席面上都是各家的公子，虽隔着好些距离，但多少都能看见，举手投足都要知礼，不要丢了脸面。”

蒋氏应当是听得消息，不放心地交代，但眼睛是看着江持盈说的，意思自然明白，江喻盈克己守礼不会有什么，江持盈才是那个会惹事的。

江持盈连连称诺，然而宴会实在无聊，除了开头鸣玉公主来时，大家聚精会神的参拜敬酒，让江持盈有点紧张以外，其余一概没什么意思，距离太远，江持盈想看看鸣玉公主长什么样，都没太看清楚。

江持盈听周围人的寒暄客套都要听困了，转头看到江喻盈拿着手指头沾了酒水在桌子上画画，画的是个被子形状的物件，长了两个离谱的翅膀。

江持盈：？

说好的克己复礼呢，看来无聊的不仅是自己。

接着便看到江喻盈用手抹掉桌上的画，然后开始写字。

江持盈在心里念。

恭……否……？

然后就看到江喻盈那张冰山脸冲她眨了眨眼睛。

这是要开溜。

江持盈有些恍惚，她和江喻盈有这样亲近的交流还是十来岁不懂事的时候，自从上了学堂，江喻盈就对自己冷眼相待，今日怎么？

江持盈当然说好，然后起身跟蒋氏讲明，两人便随宫人离了座席。

殿外的景致真是不知比殿内好多少了，江持盈脚步放慢，在一处观景台上驻足，她在等江喻盈开口。

“你，不想嫁柳尧章？”

果然。

江持盈脑子里转了一圈，一个月前，柳家拒婚的时候，他记得江喻盈那天好像对她笑了一下，她这么在意，不会她喜欢柳尧章吧？

不会吧不会吧。

“当然不想嫁，怎么，你想嫁？”

江持盈问出来直直盯着江喻盈，眼看着这个江喻盈神色未变，只发出一声鄙夷的笑。

“切！当然不是。”

“哦，最好不是。”江持盈眨了眨眼，“柳家不适合你。”

江喻盈瞪了她两眼，不再说话。

两人一路慢吞吞地走了，都想晚些回大厅。

忽然，前方一个人拦住了她们的去路，拱手行了礼。

待他直起身来一看，正是柳尧章。

他怎么也在这？！

江持盈和江喻盈两人显然没料到，都往后推了一步，江持盈走得慢些，此时自然也落后江喻盈一步，她看到江喻盈右手稍微抬了抬，好像把她护在身后一样。

应该是看错了，江持盈想。

里面的宴会依然再继续，丝竹声徐徐传来，他们三人在走廊转角处，眼下没人往来。

柳尧章道：“在下冒昧，两位姑娘见谅，只是我有急事与江姑娘讲，故而等在此处。”话是对着江持盈说的。

江喻盈转头看了看江持盈，又看了看柳尧章，简单回了个礼，冷冷地冲江持盈道：“我先回席了。”

柳尧章跟着回礼：“谢二姑娘。”

江持盈摸不准他要说什么，但正好，她也有事要问他。

两人自往走廊深处走了两部，江持盈半身隐藏在树后，跟柳尧章说话。

“柳公子有什么话，请讲。”

“江姑娘，我想你或许知道婚约的事。”

“是，我知道。”

“这是我父亲定的，我，我……”柳尧章有些结巴。

江持盈心下了然，便道：“其实你也不想对不对？”

柳尧章愣了一下，分辨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前些天我与家父到江府去时你都不在，便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我始终觉得不妥，毕竟之前你要我拒婚。”

江持盈听这话倒急了，正好把一肚子疑问都倒出来。

“难道你还想和我成婚？你有品貌有才学，即便家世低了一些但也是仕途一片大好，京城里愿意和你们府上接亲的不在少数，只是江府三番五次示好，把这婚事几乎摆在明面上，才扰了你多少姻缘，好不容易拒婚了，怎么还牵扯进来呢？

柳尧章更结巴了，“难……难道江姑娘你还是不愿吗？”

江持盈无语，你到底哪只眼睛看到我愿意啊？

“你既已托了先生来示意我们江府让你为难了，我怎会不懂，早已与崔先生说了，先生没跟你说吗？”

柳尧章沉默了一下，才道：“你是说见山兄为这事找过你？”

江持盈奇道：“不是你让他来找我的？”

两人各自气闷，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尧章，怎么在这？该回席了。”

江持盈转身，崔昭赫然站在她身后，不知道来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