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赛是被监护仪的报警声吵醒的。

她几乎是瞬间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像是士兵在战壕中熟睡时听到了远方的炮火。

时间是凌晨2点，正是第七天。

病房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亮着。华莎在对面的行军床上呼呼大睡，完全没被吵醒。林赛瞥了她一眼，没去叫她。说实话，她能理解。让一个四十岁以上的医护还要承担值夜班的职责，实在是有些反人类。

她赤脚下床，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走向艾伦的病床。

他的监护仪屏幕闪着黄色警示灯，发出“滴滴”的声音。林赛低头查看，心率偏快，但仍在哨向基因携带者的正常范围内。这个报警的监护仪是给普通人设计的，难怪会反应过度。

她果断按掉警报，但并没有掉以轻心，而是细致地检查了一遍艾伦的状态。

他苍白的面色中透着些病态的潮红，额头温度偏高，额角还不断渗出汗水，整个被子都微微潮湿。林赛蹙起眉头，查看了医嘱和用药记录。当前的抗生素组合覆盖面极广，理论上应该能应对感染源。但她隐隐觉得——这不是感染导致的发热，更像是创伤热，是艾伦的向导基因正在调度身体极限，试图进行自我修复。

眼下，降温才是关键。她简单地做了判断，决定先采取物理方式干预。湿毛巾应该能暂时帮他控制住体温。

她快步走向水池，将毛巾浸湿、拧干，然后转身往回走。

就在她重新走近病床旁的那一刻，她突然停住了。

——艾伦身边，多了一只赤狐。

那是一只优雅、美丽到近乎不真实的狐狸，毛色如同火烧云，尾巴浓密蓬松，静静蜷在他身侧。它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睁着一双清澈的、警觉的眼睛——琥珀色的、妖冶的竖瞳——一瞬不瞬地看着林赛。

林赛怔在原地，几秒后，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突然“咔哒”一声拼接到一起。

一瞬间，她明白过来很多事。

艾伦在融合态里时，就不想暴露自己的精神体。哪怕他们和埃徳蒙·赛默飞世尔狠狠玩了十几遍绝命大逃杀。他硬是没释放过一次精神体。

艾伦之前骗所有人，他的精神体是黄鼠狼，而其实是一只狐狸。

福克斯俱乐部，两名死者，年轻男性，精神体都是狐狸。

突然，所有的线索都搭上了。林赛隐隐意识到，艾伦刻意隐瞒她的真相是什么了。

难道他也被福克斯俱乐部列为了实验对象？难道安东尼奥说真凶已经落网了，但实际上幕后黑手还没有被抓到？

而艾伦，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刻意隐藏自己的精神体，难道，他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会发生吗？然后，在第一名死者和第二名死者陆续出现的时候，他就这样默默承受了一切？

甚至，这位幕后黑手还很可能在荒星边缘、在他们身边活动？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她看向光屏，米兰达在一小时前给她发了消息，说她们的车队因为山风和落石暂时卡在半山腰，预计还需要四个小时才能抵达。

林赛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再次看向那只狐狸。

它依旧看着她，静静的，带着一点点不信任，但并没有攻击的意图。

她知道，她必须在米兰达赶到之前让它消失，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它的存在。

现在谁都有嫌疑，谁都不能信任。

她和狐狸对视了一眼，脑海里飞快闪过各种应对方案。是先试图与精神体沟通，还是直接摇醒艾伦？

没想到，狐狸先开口了。

“你好啊，”它低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入林赛耳中，带着一种狡黠而慵懒的腔调，“别太惊讶，我是个比较特殊的精神体。”

林赛愣住，差点把手里的湿毛巾扔出去。她定定看着那张狐狸的脸，嘴角还像人类一样微微上扬，仿佛看穿了她的反应。

“精神体还能说话？”她不自觉地退了一小步。

“当然不能，一般来说。”狐狸优雅地把尾巴一甩，继续道，“但我不是一般的精神体。怎么说呢，我的主人虽然……有点菜，但我——我可是非常强。”

林赛一时语塞，愣愣看着它那一脸“得意得要死”的表情。

“那你有名字吗？艾伦会跟你说话吧，他叫你什么？”她终于问。

“琉克。”狐狸挺胸抬头，“就是你想到的那个，《死亡笔记》里的死神。”

额，那艾伦就是夜神月咯？

林赛差点呛到：“谁给你取的这么中二的名字？”

“还能有谁？”狐狸不屑地甩了下尾巴，朝床上的艾伦抬了抬下巴，“当然是还在沉睡的这位呗。”

林赛低头看了艾伦一眼，叹了口气。然而时间紧迫，她必须在米兰达赶到之前，让琉克乖乖消失，在此之前，她更想从它嘴里套出些线索。

她飞快地整理好问题：“你能说说，你为什么不能被人看见吗？是有什么苦衷吗？以及，自从和我匹配后，他的图景从一开始的迷宫变成了黑塔。黑塔还有大火，这些你都知道吗？应该是他小时候发生的事，艾伦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得知道这些背后的真相。因为现在，他有危险了，有人盯上了他，因为他的精神体是你，一只狐狸，明白吗？我是和他站在一条线上的人，你可以相信我。”

琉克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眼中带着一丝赞许，尾巴轻轻摆动，似乎在欣赏她的聪慧：“果然不愧是艾伦莫名其妙愿意组队的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抓住关键点。”

“关于你问的问题，”琉克缓缓开口，“我只能说，我的记忆和他的相差无几，因为我们本就是牢固的共生关系，就像你和你的精神体一样，我不会有一段额外的记忆。所以呢，你说的黑塔和大火，我也记不太清了。至于我为什么不能被人看见，这个嘛，我建议你们回去之后，好好问一问爱丽丝。因为早在艾伦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爱丽丝就教他这么做了。很神奇吧？早了二十几年，仿佛一个先知，哈哈哈，她一定知道很多内幕吧？只是在他小的时候，他每次问爱丽丝，她都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或许是觉得他年纪太小无法承受？不知道……反正，一直拖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藏起来。”

就在林赛和琉克的对话愈加深入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林赛一回头，吓得差点跳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她惊呼一声，把艾伦也从沉睡中吵醒了。

艾伦的眼睛猛地睁开，迷茫中盯着她，显然还没完全恢复清醒。而林赛则瞪大了眼睛，看向身后那个突然出现的黑影，心跳如鼓。

那个黑影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随着它的靠近，林赛终于看清了，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华莎。

“华莎？！”林赛带着一丝愕然，“你这样一声不吭的是想干嘛？你早就醒了吗？”

华莎静静站在那里，嘴角带着诡异的微笑，似乎对她的惊恐反应非常满意。她显然已经醒过来一段时间，似乎在偷听她们的对话。

华莎说：“嘿嘿，终于吓到你们啦！这么多年，只有患者在夜班的时候吓我，还没有我把患者吓到的时候，太爽了。”

“……”所有人都无语了。

艾伦看到琉克正盘在自己的被子上，突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喂，你怎么出来了？你疯了吗？”他用眼神暗示琉克赶紧消失。

“来不及了，早就被我看到了。”林赛一脸冷漠地说，“这就是你隐瞒我的秘密吗？这么看来，你也被福克斯俱乐部盯上了吧？悬崖的事情也和福克斯俱乐部有关系吗？”

艾伦迟疑了一阵子，躺回床上，闭上眼睛点点头，承认了这一点。

看来，是终于放弃挣扎了。

艾伦又补充说：“福克斯俱乐部在一年前给我发过邀请函，当时我根本没在意，也没答应。就这样。最近才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不过，这次匿名威胁的事情，我还不能肯定是否真的和福克斯俱乐部有关系。”

华莎听得云里雾里的，完成恶作剧之后，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找了把折叠椅拖过来，就在他们附近坐下了。

林赛有些犹豫：“华莎，你确定要听吗？虽然作为艾伦的救命恩人，我完全相信你没有嫌疑，但是，知道的越多，危险就越大。我们不想把你卷入危险，明明是你救了他，却让你再陷入危险，我们会非常内疚的。”

“啊哈，是吗？那我其实是在座各位里最危险的一个捏。”华莎不以为然地晃晃头。

林赛心烦意乱，也懒得理她，继续问艾伦：“现在的当务之急，是3小时后米兰达就要到了。我们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这只狐狸，你得把它藏好了。”

“我在正常状态下完全可以做到，但是……”艾伦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叹了口气，“体温太高了就会失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每次发高烧就会这样，我只能请假不去学校，躲在屋子里。”

琉克的尾巴轻轻摆了摆，显得有些无奈和戏谑：“哦，艾伦，你还是对童年那场黑塔大火有阴影吧？不然，为什么在发烧的时候就控制不了我呢？看来是真的很讨厌火呢……话又说回来，每次你发烧，我就出来透透气，不也挺好的吗？不然你觉得我这么大一只狐狸，如此美貌，如此睿智，却不见天日，是否太可惜——”

“那好，我明白了。”林赛立刻打断了琉克的碎碎念，“我现在就准备冷水浴。”

“等一下！等一下！”琉克后悔了，“其实冰毯就可以！或者冷毛巾，你手上那个就行。冷水浴会让他受不了的。”

“确实，还打着石膏呢，我忘了，你主人现在还挺脆的。”

“那个，那个，”琉克又开始狡辩了，“能不能等一下下再让我消失？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

“没门。”林赛果断地把冷毛巾敷在了艾伦的额头上，然后刷的一下掀开艾伦的被子，让他就这样什么都不盖，躺在床上散热。

“谢谢你。”艾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尴尬地躺在床上，保持着不盖被子的状态，四肢局促，他转头向琉克说，“下次再见吧，希望那个时候已经把事情都解决了，你就自由了。”

艾伦说完，琉克心如死灰地回到他的臂弯下，朝众人龇了龇牙，闭上了眼睛，等待自己被藏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赛焦急地等待着。艾伦在视图控制自己的精神体，略显成效，琉克的身形慢慢模糊起来。

仿佛有些不甘心，琉克在临近消失前，又开口了，他得意地看着华莎说：“嘿嘿，忘记跟你打招呼了。你这么多年了，也是第一次见到会说话的精神体吧？”

华莎却呵呵一笑，摇了摇头：“小东西，我其实早在八百年前你还是个奶狐的时候，就见过你嘞。”

“唔？”琉克歪了歪头，露出了犬科动物统一的表达疑惑的姿势。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它就彻底地消散了。

艾伦成功了。

琉克离开之后，房间陷入一阵沉默。窗外夜色依旧沉沉，风从平房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干冷的荒原气息。三人都再难入睡，也不想看彼此，只是都盯着虚空中的某点发呆，在无言中等待天亮，也等待米兰达的到来。

现在是凌晨3点，第七天。或许还要这么枯等2个小时。

时间变得异常缓慢，仿佛一切都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胶着。

终于，华莎打破了寂静。她先是轻哼了一声，显得有些烦闷：“太无聊了。等你们那个领导到了，把你们接走，然后呢？这是准备一去不回了吗？”

林赛回过神来，稍稍顿了顿，说：“当然会回A星，不过……返程的时候就不会再经过荒星边缘了。”

“这样啊。”华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目光却投向了窗外那片无垠的黑夜。她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却渐渐变得深远，似乎在权衡什么，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半晌，她才开口，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既然这样，那今晚，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开口了。我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趁你们领导还没来。”

林赛和艾伦几乎同时看向她。

“一个我憋在心里很久的故事。如果现在不说，可能这辈子我们三个人都会后悔。”

林赛皱了皱眉，下意识地问：“你想说什么？”

但华莎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地转过头来，盯着林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是塞拉菲娜的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