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雾霭弥漫,云层很低,空中盈润着植被下的土壤潮气,城市建筑仿佛要融化在水雾里,沉闷又颓败,这一切无不揭示着:回南天要来了。
真晦气。
忙完策划案的事情,陶峦站在窗前,盯着玻璃上数不尽的返潮水滴,低声暗骂了句,狠狠拉紧窗帘,挡住外面的余晖。
从小到大,她最讨厌回南天,人处在这种天气下,人就像一块厚重发霉的臭抹布,又湿又热黏得要命。
一到这段日子,家里地板拖多少遍都是又湿又脏;晒在阳台上的衣服干不掉就算了,还会散发难闻的霉湿气味;连昨晚放在床头的书,一醒来也会发现受潮发软。
总而言之,回南天是简直比伦敦的多雨季还要烦人。
这样糟糕的日子,陶峦却打算要出门。
酒店在和平碑附近,离祝聿家只有一条街,步行最多十五分钟,她披上外套,乘电梯下楼。
临近傍晚时分,天际彩云染上青灰,车辆匆忙往来,红绿灯也慌乱闪烁,
站在唯一的十字路口,陶峦扯了下帽檐,挡住半张脸,串珠相互摩擦发出细碎声响。
一只黛绿色蜻蜓绕着她飞。
如此寒冷季节,没想到还能有蜻蜓。
她鬼使神差伸出左手心,又笑自己的幼稚,缓缓放下手。
蜻蜓却心有感应般,飞落至她洁白手背上,透明翅膀上结了薄雾。
很漂亮的一只蜻蜓,陶峦用指腹扫去水珠,动作很轻很柔,怕一个不小心弄坏翅膀,害得它无法再翱翔。
过了一会,人行道绿灯亮起,她挥动手,蜻蜓挥舞翅膀,回旋至半空,停留几秒,徐徐往反方向飘游。
时不时停下,再飞,停下,再飞,仿佛是位小向导,要引着她离开。
陶峦觉得新奇,但也没忘记正事,抬脚要过马路。
“啪嗒”
“啪嗒”
......
手腕处串珠线忽然崩开,珠子噼里啪啦掉落下来,沿着坡度倾斜而去。
她双眸陡然睁大,下意识伸手去接,只抓到两三个。
也顾不上其他,陶峦转身小跑去追,高跟鞋和地板砖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紧接着,身后传来巨大的两声“砰”,与此同时响起汽车警报声和路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陶峦弯着腰背对马路,瞬间僵在原地,此刻鼻子出奇灵敏,嗅到湿润空气中沾上浓稠的血腥味。
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
她忽而意识到什么,全身哆嗦个不停,后怕地蹲下身子,抱紧双臂,把脑袋埋进膝盖。
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孔,他生了双狭长黑眸,眼角附近两颗黑痣隐没在挺拔鼻梁的阴影中。
祝聿脸上闪现惊慌失措神情,不顾一切,拼命向她跑来。
却在触及陶峦身体刹那,祝聿睁开眼睛望到的是飞机天花板。
是梦?
祝聿岔开腿靠着沙发,迷茫眨眼环顾四周,确定自己还在飞机上,半垂下头,紧捏眉心,乌黑睫毛在不安震颤。
梦中刚滑过几帧画面,一辆车猛地腾空,重重摔落在地,伴随着巨响、哀嚎和急促嘈杂的脚步声,以及救护车鸣笛从远处传来。
血,好多血,从路肩缝隙一直流动至人行道坎,车头零件撞的稀烂,车玻璃破碎一地。
到处模糊不清,唯有路边一道身影熟悉至极,即使看不清,也百分百肯定那是他的爱人……
还好是梦。
否则她胆子那么小,自己又不在旁边,说不定会被吓到哭。
“还要飞多久?”他低声问了句助理。
“祝董,飞机正在降落中,预计还有七分钟彻底落地。”
这边事故现场中,救护车和警车连忙赶来处理,甚至不少媒体举着相机拍个不提。
机器燃油味和铁锈腥味引起胃里一阵翻腾,陶峦勉强稳住情绪,扶着长满青苔的墙起身,弓腰干呕起来。
手心只剩下几个串珠,涌上极为安心的凉香,让人平静不少。
“还好吗?”
灰色毛衣衣袖裹着的大手,缓缓伸至她面前,柔和嗓音还有点熟悉。
陶峦抬起脑袋,极为端正的五官近在咫尺,眼底残留几分关心之情,嘴角上仍挂着彬彬有礼的笑。
没想到在这能遇到程以迎。
她脸色僵了几分,勉强点下头示意自己还好,不动声色拉开两人的距离。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程以迎垂下眼睫,若无其事把手收回。
“看你脸色不好,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
陶峦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加快步伐,迅速消失在程以迎视野中。
陶峦没有选择回到酒店,而是踏着台阶步道,一个人绕小路走到祝聿家楼下。
这条路她走过太多次。
她推开破旧不堪的大铁门,从花格窗里飘进闷风,半封闭的老楼梯里,脱落墙皮处沾上成片泥泞,散发难闻霉味,偏偏各家各户窗口又飘来菜香,混杂在一起,只让陶峦恶心感倍增。
走到绿色生锈的铁门前,她抬手敲了两下。
门从里向外猛地一开,陶峦往后闪躲,才没被撞到。
“不好意思。”
女人头发凌乱,大眼凹陷无神,形销骨立,仿佛只剩下骨头和皮,犹如冬末干枯树枝。
仍旧是那条白色长裙,原以为是柔软的棉质,其实硬挺而粗糙,花纹图案也模糊不清,除去肩膀上那一长条痕迹,其他地方却很干净,还散发出清新甜梨味。
见到陶峦,祝茉雨也没露出惊讶,打量了她全身一遍,转身走回客厅。
进门处有块长方形布当做地毯,陶峦低头看了眼,依稀能辨别出这布料原先是白色的,隐隐约约还有四个字母“TCEZ”。
她心房一颤,顿时意识到这原本是什么。
压下心中其他的情绪,她跨过这条布料,踩在结实木地板上。
整个房子都很乱,一大一小两间房,随意往里面望了眼,大房间里床上方挂着一对老人结婚照,小房间里梳妆台上是一些女士护肤品。
客厅内到处是废酒瓶和脏衣服,天花板角落结起蜘蛛网,地板上的灰尘积了一层高,只有灵台摆着祭奠的水果和酥糖看着算回事。
“找个地方坐吧。”
祝茉雨自顾自坐在沙发上,握起桌前酒瓶,狂灌了一口入喉,默默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
陶峦望着左边小沙发,俯身拾起衣服,放到中间长沙发,捱下心里不适,坐下半边臀部。
“阿姨您好,我是陶峦。”
“陶峦?”似乎听到最可笑的名字,祝茉雨露出讽刺表情,“你该换个名,你配不上这个峦字。”
听爸爸说过,峦这个字,是她还未出生,妈妈就决定好的名。
峦,山小而锐者。
不用成为巍峨高峰,只要她悠然自得,于志趣中得无憾之境。
陶峦蹙眉,忍下怒气,“这次来阿姨这,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阿姨您。”
祝茉雨低头按着手机,继续等她后文。
“八年前,陶勉被人污蔑酒后行医,紧接着凭空出现一张照片和一段录音,害他含冤而死,这是你的阴谋,对吗?”
她声音听起来平稳,其实双手早就忍不住颤抖。
“你说得不全对。”祝茉雨放下酒瓶,森冷笑了声,“音是我录的,照片也是我给的。不过......谁说是污蔑?我亲眼看到陶勉半夜喝酒,接到一通电话,赶到医院,结果当晚他做手术的病人就死了......”
“你胡说!”陶峦再也听不下去,大声叫道,“我爸爸不是那种人,他医术高超,关爱病人,他不可能作出这种事情,你在我面前撒谎没有用!”
“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你信不信,事实都是这样。”见陶峦奔溃的样子,祝茉雨似乎尤其高兴。
“哦对了,这件事不止我知道,师姐更清楚才是。”她躺在沙发头枕处,笑容满面,“怎么,你妈没和你说过吗?”
妈妈是她师姐?
陶峦从来没有听章女士说过。
“你爸是个杀人犯,你是个杀人犯的女儿。”
她红唇一启一翕,吐出来的字犹如最利的毒,捂得陶峦呼吸不畅。
“你骗人,明明是你造谣,弄出一堆事情要来害我们全家。”陶峦喘着粗气,气到闭眼。
“我为什么要害你们一家?”祝茉雨佯装不解,一副细心求教的样子。
“所以你承认是你在害人?”陶峦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努力平复着情绪,她不能自乱阵脚。
祝茉雨没想到她会反问,轻笑了声,“真是,真不愧是师姐的女儿,气到这个程度还能伶牙俐齿回击。”
“这次怎么就你一个人来,章清渠呢,躲在大房子里享福,不愿意来见我旧朋友?”
“你该换种说法,你配不上见她。”陶峦眉眼冷淡,把这句话还给祝茉雨。
祝茉雨陡然变了脸色,眼底燃烧起怒火,“你是本身这么坏,还是和那个小畜生学坏的?”
“你长得漂亮,眼光可不行。我劝你远离那个畜生,别看他现在风光得意,其实一肚子坏水。我养他长大,比谁都清楚。姓祝的种,天生这样。”
即使做好心理准备,陶峦也难以预料会有母亲这样描述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实在无法想象,祝聿以前过的日子是什么样的苦日子,难怪没有钱付学费,每天只吃几个馒头填肚,衣服不合身就算了,还永远只有那一套。
“你也姓祝。”陶峦语气不卑不亢。
祝茉雨笑得欢快,“所以我不是好人啊。”
“再说了,你不是觉得我害了你爸,你怎么会和我的儿子在一起?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爸吗?”
“哦我忘了,你爸就是你害死的呀。”说完,她咯哒咯哒笑出声来,笑得尽兴又放肆。
陶峦嘴唇颤栗得更厉害。
“我想师姐也不会同意你和那小畜生在一起,说实话,真担心你把你妈也害死。”
最后一句话,更是直接把她钉死在十字架上,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怎么,我说中了?”郁茉雨却瞧出她的不对劲,继续深入她的底线,“你瞒着你妈和那畜生在一起?”
陶峦下意识揪住衣角,“你不用扯其他的,我今天来只想搞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录音和照片都是你伪造出来的。”
“那你恐怕不能如愿,陶勉醉后行医致病人死亡,这就是事实。”
郁茉雨拿起遥控器,点开电视上一个文件夹,随后把遥控器丢到陶峦身上。
遥控器恰好砸到小腹,陶峦低声嘶了一口气。
“你可以点开视频,选择接受事实;也可以起身离开,永远活在梦里。”
郁茉雨捞过未喝完的酒,仰头饮了一大口,余光瞟到陶峦犹豫不决神情后,低头望向陷在沙发里的手机,用摁断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