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聿的要求过于简单,他只需陶峦作向导,带他游一遍桐川。
桐川是典型的山包城,城包水,景点颇多,譬如和平桥、菩提洞、九曲山、康河古镇、仙江索道、桐花巷以及数不胜数的热闹小街等。
陶峦自然没理由拒绝,帮他擦完药,换了身衣服出家门。
却没想到祝聿把她带到母校二中。
门口一块泛黄的长长牌匾写着“桐川市第二中学”,金色的箔漆已经出现斑驳脱落,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盯着校门外看守的老保安,她伸出手掌,平齐旁边人的外套口袋。
祝聿立马捕捉到她的意思,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放在手心。
即使猜得到,陶峦还是略微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踩着小高跟走到校门口,和老保安稍微用桐川话一寒暄,两人顺利进入学校。
操场上的草坪早已枯黄一片,教学楼外墙还勉强看得过去,一楼铁门却锈迹斑斑,半开半掩,黑板上字迹早已模糊不清,角落里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总感觉是用来做探索题材的最佳地点。
“这儿荒废大概有小一年,学校还留着打算重建,不过资金没批下来,就这样耗着了。”
祝聿和她保持十几厘米距离,两人不近不远,影子却刚好靠在一起。
校园每个角落都能勾起她无数回忆。
操场后树荫里掩着一座小亭子,晚修时候,她最喜欢立起腿坐在红石椅上,趴在栏杆上放肆喝个痛快。
往往祝聿拿着他的练习册,坐在没多远的石头墩上,借着路灯写题,主要任务是替她望风镇人。
他成绩出众,老师一看是他,顶多叮嘱几句,并不会疑心。
二中操场很大,中间是足球草坪,外围是塑胶跑道,前方是升旗台和主席楼。
还记得高二开学第一天,祝聿站在国旗下做着演讲,本来皮肤就白,光又偏爱他,与肌肤撞出冷玉般银光。
“重重山峦叠嶂起,巍巍高峰任我攀。我希望同学们也能保持不气馁的精神......”
陶峦特意站在队伍前面,手遮在眉睫处,挡住刺眼太阳。
蓦地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真诚又炽热。
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对她的祝福语,那时陶峦还莫名有点小骄傲。
是她的。
......
沿着一楼长廊走,正中央是报告厅大楼,三层小洋楼样式,是整个学校最古老的建筑。
她推开门,一股霉味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陶峦挥手拍拍,径直走向舞台右侧,蓦地停在台阶下,迟迟没有抬脚。
角落伫立着废弃已久的钢琴,琴身覆盖浓浓一层尘垢,踏板损坏,掉落在琴脚旁。
这台钢琴她弹过两次,一次是元旦,在全校前为她自己弹;还有一次是平安夜,弹给一个人听的。
对于碰过的钢琴,她总是有种难以述说的情感。
似乎有条无形的光,指引她走到钢琴前,莹白食指敲击下去,响起重重一声。
沉闷又模糊的哆声。
音色走调严重,失控的刺耳,尤为生硬。
还余下滞涩粗糙的杂音,伴随着一种松散的回响。
好难听。
应该知道的,那么久没弹,怎么会好听呢。
她缩回手,指尖仍旧微微颤抖,背过身想要跑下台阶。
还好没弹,前几次还好没弹......
“好听。”
祝聿插兜站在不远处,离她不过三四步脚,静静凝睇着她。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分不清是光还是泪,明闪闪发晃,耀的她眼好酸好麻,情绪也就全涌出来。
这样的眼睛她见过,好久之前见过,不止一次见过。
许多场景回马灯似地在脑子里转,她只感觉手不是自己的手,心也不是自己的心了。
她嘴唇颤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陶峦是个胆小鬼。
宁愿推开祝聿,也不愿狼狈又痛苦地沉沦下去。
留着祝聿一个人蹲在过去,看他人前故作克制,任他人后泣血涟如,陶峦仿佛无动于衷。
而此时此刻,她想为自己胆大一会。
陶峦倾身向前,头发遮住半张脸,几缕从耳旁掉落,指尖落在覆满灰尘的黑白键上。
琴音残破,韵调斑驳,夹杂几个弹错的音。
《time to love》中每个音符尘封在脑海里太久,她的手比心还要更熟悉,原来不知不觉中,十年就在弹指一挥间。
十六岁张扬又放肆的陶峦,恐怕怎么想也想不到,二十六岁的她会过成这个样子。
怎么就活成了这个样。
又畏又怯,偷偷哭的日子数也数不过来。
转瞬之间,她又越弹越轻,轻到快要听不见。
高大的身影从背后贴近,祝聿握住她的手指,敲下一个又一个音。
琴声又再次放大,甚至能听到回声。
陶峦听的出这其中的悃诚,祝聿从来都能读准她的心。
陶峦垂下头,琴身挡住半张脸,可窗外煦光格外眷顾,为她洒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把发丝映得金光闪闪,双颊微微泛红,似乎渡上一层金粉。
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祝聿从外套口袋抽出几张湿纸巾,擦擦灰扑扑的手,抹抹发丝上的尘渍,夸她弹得好听。
“撒谎。”
陶峦双眼无神盯着祝聿胸廓,毫无情绪吐出两个字。
“没有。”
“撒谎。”
“没有。”
“撒谎。”她提高音量,仰首,呆滞目光碰上那对漆黑幽邃的眼瞳。
还在闪光。
“没有。”
他替陶峦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郑重重复自己的观点。
陶峦略微瞥过头,忍住眼眶欲掉的泪珠,声音哽住,颤动不止。
“我说我撒谎。”
她瞒了好多事情,祝聿什么也不知道,兴致勃勃从淮京飞到桐川来,等来被分手这件事。
他不问也不怪,还要守着她。
“哦。”
祝聿似乎满不在乎,从鼻腔里淡淡发了一声,也不追问下去。
骗他,他甘得被骗。
骗别人,那更没关系。
“湿纸巾会破坏你的妆?”
也没等到陶峦回答,他自顾自用指腹沾住那几滴眼睫上的湿润,抵到唇肉,舌尖微伸,轻而易举尝到她的咸涩。
“没必要这样。”
她挣出祝聿圈住的领域,转身小跑下台,背影里多少有点落荒而逃的滋味。
也没心思继续在校园里逛,附近是有名的和平桥,早就发展成景点商业大街。
说不清是谁先开口的,俩人坐上跨江索道,直面仙江,水流将南方小城一分为二。
江河东岸,高楼大厦外缘是玻璃幕墙,一派繁华纷奢;江河以西,经典的青瓦白墙,小桥流水之景。江河之上,一座宏伟桥梁横跨两岸,刻着三个银色大字:和平桥。
头顶上机械嘎吱作响,脚底下清凌凌一片,后面还贴心垫了小枕头,陶峦放眼望去,地平线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得。
这缆车是近几年才建的,她之前也没体验过。
还来不及欣赏片刻,冬风逐渐加大,在阴沉天气里疯狂怒吼,吹得缆车左摇右晃。
这会陶峦是真有点害怕,双手使劲抓住旁边铁杆,腿不由地发软,心跳声甚至要大过铁架子咯吱响。
她其实不恐高,但人实际坐在上面的感受和想象不同,又有阴天风嚎加持,脑海里浮现出掉下缆车之类的画面。
祝聿沉吟不语,直接长臂一伸,搂紧她腰部往自己这边挪,另一只手揽住她脑袋紧靠上臂。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灌满全身,陶峦僵直的身体比她脑袋更快放松下来,想从他怀里挣脱出。
她眼眸持续盯着远处湛蓝,心却遗失在某个枯败的荒地。
恐怕每次她在高空恐惧会下坠时,总会想起这只紧揽腰部的大手。
“嘟,回头看我一眼。”
他沉稳的声音似乎带着魔力,几只手指轻轻敲打着腰骨,引领她转过头。
手机镜头正面对着陶峦。
咔嚓一声,又留住一瞬她的美。
“好漂亮的。”
陶峦嘴唇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以后最难的事情就是忘记祝聿了。
中午坐车回家,陶峦单手撑着下巴,盯着透明玻璃车窗,景色飞闪,那张倒影却永存。
她说做饭,祝聿掌勺。
诺大的人挡在前面,陶峦连锅都看不见,食材出门前他弄好一切,人站在旁边除了无聊就是无聊。
和普通人家一样,过生日的餐桌上要有鸡有鸭有鱼有虾有小菜,再加上他喜欢的虾仁蒸蛋。
上次煮的那碗冷掉了,次日她进厨房换垃圾袋,却没在里面发现丝毫蛋羹残迹。
“开瓶酒?”
她递碗筷过去,余光瞥向酒柜。
“下午还要开车。”
这个家里,她的餐具杯子向来是专属。
祝聿拿起粉色桃子形状的碗,盛好饭放在陶峦身前,略微斜身挡住她视线。
“我可以喝。”
她又没驾照。
祝聿眸光微闪,表情有点微妙,扯了扯唇,被她气笑了。
且不说他生日里不要小醉鬼这件事,眼前这个人连月经都没走,昨天还疼到晕倒在他怀里,今天稍微好些就想着喝酒,没门。
“不准。”
凉薄又无情的两个字落在陶峦耳里,她失了兴趣,恹恹夹着白米饭。
明明是她的酒。
“你是寿星,你说了算。”
两个人照常吃饭,想到有趣的事聊几句,没想到就沉默吃饭,气氛也算融洽。
没有丝毫分别的感伤。
以为多难熬,其实也很平常的一天。
吃完饭,陶峦自觉准备收拾碗筷。
岂料对面直接握住她左手,一只温润欲滴的帝王翡翠玉手镯套进手腕,沉甸甸的很有分量,采用缅甸整块原石完籽打造,宛如一汪清泉绕于腕间流淌。
她足足愣了十几秒。
这种底子和水种,至少千万起步。
“女孩子,还是戴玉更靓。”
细长指尖不断摩挲腕间,祝聿是在看不惯她独一只左手腕空空,半个月前缅甸那边出了新玉,还没宣之于众之前,他就花了近亿买下,刚做好一只手镯,正派上用场。
“戴腻了珠子就换一个,家里这些多的是。”
那衣帽间又不是摆在那当摆饰,买了就是要她穿要她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