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陶峦躺在沙发一侧,手中把弄前几天做成的干花,一双腿搭在某个人身上。
电脑放在茶几上,特意调整角度,只能照到祝聿上半身,穿着禁欲的黑衬衫,还带了副文绉绉的眼镜。
他一脸严肃听着对面的人做汇报,再往下看,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那只大手正在为人捏腿按摩。
陶峦瞧他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睡裤,不免觉得好笑,那黑衬衫还是自己提一嘴,他才记得换上。
那睡裤和自己身上的睡衣又是同款不同色,陶峦真的很好奇,是不是每栋房子都会有这么一套?
祝聿察觉到她视线,忍不住伸手刮她鼻子。
脸基本上不肿了,只余几个散落的淤血点。
“饿了?”
会议刚好进行到尾声,他关掉摄像头和声音,疑惑侧过头。
烦,陶峦好想大声叫出来,她不是流浪猫啊狗啊,哪里每时每刻都需要人喂食。
她摇头,扔了个抱枕过去,砸中他小腿,然后软绵绵地掉在地上。
毫无攻击力。
“要睡午觉?”
祝聿也不恼,继续努力捏腿。
“不想,我要出去一趟。”
陶峦试图收回双腿。
室内没人说话,显得电脑里的人声更像摆设。
祝聿盯着屏幕,攥住细嫩的脚踝,锢住她的脚丝毫动弹不得。
这男人。
她无可奈何,双手捧脸凑在祝聿跟前。
“就在旁边逛逛,我待在家快起霉了。”
男人转头瞥她一眼,漆黑的眼蕴着复杂情绪。
要是往常,他肯定强势要求跟在人身后,也不顾陶峦愿不愿意。
可自从昨晚听到她那句下意识的“你陪我啊”,他就变得好贪心,后悔没录下来,这句话听上千遍都听不腻。
“你好好在家办公,不用陪我。”
陶峦倾身,把毫发无伤的柔软右脸颊递过去,服贴黏在他桀骜英气的半张脸上。
她格外喜欢脸贴脸这个动作,拥抱是安全感的替换词,亲吻总让人想到炙热爱情,唯独脸颊贴合,两人体温互渡,亲密到极致却不浓稠。
“说个好字。”
她嗓调些许沙哑,故意裹挟几分乖巧的示弱。
“好。”
多不甘心,鼻尖充斥她气味的那秒,通通化为乌有。
得到想要的答案,陶峦也不恋战,唇角扬起一抹明艳,起身朝房间走去。
黑色长款羽绒服包裹整个身体,口罩蒙着脸,她坐在鞋柜旁戴手套,男人蹲在旁边替她系鞋带。
“在外面不准拉开拉链,围巾也不能取,别贪吃外面摊子上的东西,遇到事打我电话,不要一个人逞强上去......”
好啰嗦。
“知道了知道了。”她不耐烦答道。
等人手一松,陶峦迅速推开门,忽然想到什么,匆忙回头朝他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像要出去觅食的小猫。
也不等后面的人回不回应,自顾自蒙上帽子跑出去。
那股专属的恬淡香味很快飘散,祝聿无意识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素戒,脸色变得异常严肃,想起昨晚发现的巴掌大的黑药瓶,吃到只剩两颗小白片。
什么药?
治什么?
什么时候吃的?
那个时候一大堆问题涌入脑子,还没来得及多想,刺亮的巴掌声在客厅响起,祝聿丢下药瓶冲了出去……
他的妻子生病了。
祝聿单手撑额,弯腰坐在换鞋凳上,还残留一丝温热,却抹平不了心里暗跳的恐慌,从昨晚跳到现在。
弄不清楚事情,他会惶惶不安,又不能逼着人,陶峦要是出什么差错,他会疯掉。
陶峦打了车到自家楼下,小跑进电梯按了十二楼。
陌生女孩为她开的门,陶峦心中了然,应该是苏康年请来照顾的人。
女孩极有眼力见,热情打着招呼,“您是陶小姐吧?我叫苏九云。”
有了上次经验,她可半点不敢怠慢这位姑奶奶。
“你好。”陶峦瞥了她一眼,没多作停顿,抬脚朝屋内走去。
“阿姨说嘴巴苦,我正打算出去买些话梅,陶小姐需要买什么吗?”苏九云侧身让路,嘴上话却没停。
陶峦顿了几秒,眯眼仔细观察苏九云神色,女人二十三、四岁年龄,模样清秀可爱,格外会讨长辈喜欢的一张脸。
“我不用,辛苦你照顾了。”她果断走向客厅。
章清渠靠在沙发上闭眼小憩,听到脚步声才张开眼睛,默默听两人的对话。
昨晚她在沙发坐了一宿,死盯自己红透的手心,不敢想象打在她亲生女儿的那一耳光有多痛。
落在心上的痛,只怕更加深刻。
“坐过来。”
她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脑海里晃过那句失望透底的“白眼狼”,陶峦镇住心虚,隔了些距离坐下。
瞧女儿小心翼翼的样子,章清渠心里苦笑,她不想伤害孩子。
“让妈妈看看你的伤口。”
她语气亲切,右手触上口罩带子。
陶峦也没抵抗,任由她取下口罩,脸色变得苍白无力,那只手足足在耳旁颤抖五分钟,迟迟未落在。
章清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万分。
从小到大,她从不曾打过女儿,第一次打她就打出这样严重的伤,不要说别人,就是她都想咒骂自己。
“祝聿有给我冰敷擦药,比之前好多了。”
陶峦平静陈述,更让章女士心如刀割。
“在我印象里,妈妈从来是一个理性又讲道理的人,父母做没做错事都涉及不到孩子,我以为你也是认同这句话的。”
“你和爸爸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做人做事,我以为你会懂,以为你会体谅,事实上你没有,你只是想让我和你一样去逃避。”
“我先前觉得,这种逃避是你为我好。昨晚我想了很久,不是的,这种逃避是你的报复。”
藏在陶峦平淡语气下,是强烈又厚重的委屈。
“妈妈,你只买了一张机票,不是吗?”
章清渠顿时怔住,两只眼睛呆愣看着前方,找不到聚焦点,瞳仁无意识向扩散
“你恨祝茉雨毁了你的丈夫,所以不让她的儿子得到幸福,即便是以失去女儿为代价。”
陶峦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吐出这句残忍的话,胸口好疼,即使想明白这一切,说出来瞬间还是好疼。
“我......”章清渠嘴唇颤栗不止,脸色覆上惊慌失措表情,她没想过这是一种放弃,她从来不会放弃自己的女儿。
这次来桐川,她带来一张机票,挖出埋在树下的匕首,只为终结掉所有事情。
她屏住呼吸,亲密抚上女儿受伤的半边脸,拼命想珍贵的人受了伤,本应罪该万死的人还在逍遥快活。
“峦崽,妈妈昨天不该打你,是我的错,对不起。”
道歉不是一件羞耻的事,长辈向晚辈道歉也不意味着尊严被践踏。
“我不接受道歉,因为我从没怪过你。”陶峦问到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时常忽视却从不会忘记的味道。
“只是我不想做笨蛋,你总得让我知道当年的事情。”
章清渠神色复杂,长久沉默后叹息一声,缓缓讲述起来。
“那晚你爸爸还在休假,突然发生了多起交通事故,病患太多,医院根本忙不过来。刚好你爸爸负责的病人情况危急,没办法,医院打电话叫他回去,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他也没想太多还是去了。事后我问过他,他说他很清醒,做完手术病人的情况很好,谁也想不到还没有十分钟就......”
“我相信他,可家属拿出视频和照片来要说法。医院给了停职调查,那个时候我也不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陪在他身边。”章清渠双手紧握,嘴唇也忍不住颤抖,“可是......你爸爸出车祸了,一切都没用了。”
“至于祝茉雨,我们年轻时是好朋友,毕业后各自纷飞。”章清渠垂眸,脸上流露出难得的酸涩。
祝茉雨比她小两岁,机缘巧合下分宿舍恰好分到同一个。
她是音乐系准备出国留学的学姐,祝茉雨是中文系闪耀的新星学妹。
波浪发,菱形脸,黛眉杏眼,喜欢抹粉画高眼线,其实风情十足的脸褪去粉霜是娇憨般的红颊。
她和陶勉是老乡,两家里也有来往,陶勉从小把她当妹妹看。
男友的妹妹,章清渠怎么也会多上心,很快两人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祝茉雨比同龄人成熟,从男男女女之类的书里读懂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章清渠总记得两人挤在一起,听她讲谁恋着谁不得,谁爱着谁要死,哪个男的给她献殷勤,她又是如何用刁钻的话语回怼,她也会聊阿莱杭德娜,那是她最喜欢的阿根廷诗人,然后缠着自己聊些音乐家。
不过很快,她就会没兴趣地把话题落到陶勉身上,她会问自己为什么喜欢,喜欢什么,怎样喜欢的,会不会一直喜欢之类的问题,甚至更为隐私亲密的事情。
奇怪的是,章清渠并不排斥,她喜欢聊到某个隐秘话题时,祝茉雨扯唇幽笑,那是一种美艳又坦荡的笑。
是什么时候变的?
她说不上来。
留学后的日子再没有学妹的消息,直到嫁人生子后,在某天市内演奏会上,她又看到那抹高挑身影,只是百媚千娇的姿态不复存在,唯独剩一双冷若冰霜的眼打量她。
待她演奏完再去寻找时,已看不到祝茉雨的身影。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丈夫的葬礼上。
祝茉雨盘起头发,耳朵两侧垂下珍珠耳坠,头戴黑花,穿着黑裙。
她走过来,离了一只手的距离。
“他那天和我在喝酒,视频是我录的。”
章清渠睁大眼睛,不可置信望向她。
“你不能过那么好,学姐,我恨你,你怎么能过得那么好?”
简单两句话,让章清渠一辈子都忘不了。
章清渠想不通,陶勉为什么背着自己出去喝酒,而之前那个每次跟着两人约会的小妹妹为什么会变成害她失去幸福的凶手?
结婚时,她甚至想办法联系这个小妹妹来做伴娘,那套按照她尺寸定制好的伴娘服还和婚纱存在衣柜里。
她想,肯定还会再相见的。
结果这个小妹妹害得自己好苦。
如果可以从头再来,她不想再和祝茉雨当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