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鸿书叫完名字以后已经泣不成声，握着卓行路的手不肯放，上下看他，这是她多年未见的孩子，这么多年她和何远之几乎没有参与过卓行路的任何成长，这个孩子现在的声音、相貌她都是模糊的，只有偶尔能打出的电话，以及生日时寄过来的照片，向他们传递着自己孩子的成长。

她愧对这个孩子，也怕这个孩子怨她，怨她为什么当年没有带着他一起走，怨他的父亲为什么当年执意要把他一个人留下。

留下卓行路，这几乎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不能带着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因为已然自顾不暇，那么远的路途，谁都不知道归期是何年何月，他们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在那里再吃苦。

可是卓行路仍旧下乡了，下乡建设这广阔天地，不能说是没有吃苦，可是这苦楚反而使他更有担当和魄力了，他们虽然午夜梦回后悔当年没有带走卓行路，可是也庆幸自己没有带走卓行路，带了他走，卓远之和何鸿书估计就全然没有回来的盼望了，留下卓行路，他们一直在想着法子，不懈的努力。

好在，终于有这么一天，一家终于能够团聚。

何远之走上前来，道：“行路。”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形容眼下再不为过，卓行路从来不是感情外露的人，离别的时候他不哭泣，但是这不代表着他不思念，他这次重逢的泪水，的确是迟到了好多年。

在这个离别聚散不断的车站，卓行路迎回了他的父母，卓远之和何鸿书和他们的孩子重新团圆。

卓行路道：“爸妈，咱们赶紧回去，把东西放到家里，然后一起去吃个饭，我为你们接风洗尘。”

何远之却道：“先别急，我先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

何鸿书给他擦了眼泪，卓行路这才注意到一旁还有拎着行李的一男一女，卓行路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这两位是谁了。

是他那个所谓“干妹妹”的父母，他虽然认出来了，却故意装傻充愣，问卓远之：“这两位是？”

“这是周为民，你周伯父，这是万月，你万阿姨，你应该已经见了简雅了，这二位就是简雅的父母。”卓远之一一介绍。

周为民个子中等，比卓远之要低一些，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方正的脸，嘴唇有些厚，起了一层干皮，看起来像是有一段时间没有饮水了，衣服虽然能看出来有些年岁了，但是干净整洁，这是一个放在人群中挑不出错处也挑不出长处的人。

万月却不同于她的丈夫，苗条纤细，穿着打扮都很得体，眼睛狭长，周简雅这一点长得很像万月，这是一个放在人群中一眼便能注意到的人。

卓行路不卑不亢地一一打了招呼招呼。

万月挽了何鸿书的胳膊，笑着说：“鸿书啊，我和老周终于见到行路这孩子了，这一看就是一表人才，长得也忒俊了点儿，现如今又考上了大学，以后可谓是前途无量啊，你们两个可真是养了个好孩子啊。”

何鸿书有些别扭，但是也不好在孩子面前拂了万月的面子，只能说道：“是他自己争气。”

卓行路接过来卓远之手上拎的行李，两个人的行李不多，两个行李包都能装得下，他们这么多年在新疆置办的东西几乎全部留在了那里，只带了一些贴身物品还有从新疆带回来的特产，两个人想的是过去的就都全过去，以后全都重新来过。

反观是周为民和万月带的行李就显得累赘多了，卓行路甚至看见万月用网兜拎着两个脸盆。

卓行路不是以貌取人的那类人，但是他见到这两个人却是本能的有些防备，因为周简雅身上的性格和万月以及周为民太像了。

即使是周为民从始至终都只对他的问候低低颔首，没有其他的话，全程都是万月在交际客套，仿佛是万月当家做主，但是周为民更像是二人中当家做主的那一个。

他不声不响，却在观察，观察卓行路的反应，观察卓行路的穿着，观察这个他阔别多年的故乡。

这一点和周简雅太像了，周简雅那日也是观察，观察宋星运，观察卓行路，观察卓家，但是父女二人的观察不像是为了生存，反而像是为了掠夺，侵略性太明显了，令人一下子就感觉到不适应。

卓行路自己生存了这么多年，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而提供这种类似样本的那一个人他一直记得很清楚，那是他下乡的第一天碰到的一个知青，刚到新的环境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神态，不动声色，做什么看似都很积极，他借着机会观察每个人的言行举止以及性格，他在找寻好拿捏的那个人。

好巧不巧，周为民和他实在是太像了。

卓行路说：“周伯父，万阿姨，您两个是直接回家吗？”

卓行路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图谋，只能先行试探。

万月回头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周为民，又笑意满满的说道：“那哪儿能啊，我得先去你们家接了我们简雅啊。”

卓行路说道：“万阿姨，您女儿一直在招待所住着呢，要不我把地址给您，或者是我给您叫一辆出租车您看怎么样，拉着您和周伯父直接就去了，而且您两个还带这么多东西，要是不坐出租的话，可有得麻烦了。”

万月是没有想到周简雅没有住在卓家的，她显然是微微慌了神，又回头去看周为民，这次周为民抬了头，老好人的语气和老好人的笑他都具备，他说道：“那我们就直接去招待所接简雅吧，我还想着简雅一直住在行之家肯定给行路这孩子添了不少的麻烦，这下我们可算是放心了，我和你万阿姨一直最害怕麻烦你爸妈了，毕竟你干妹妹从新疆回来那么久了不是，老是住在你们家肯定不方便。”

万为民说话绵里藏针，表达着对卓行路的不满，不满卓行路竟然让替他捎带证明的周简雅一个人住在招待所，竟然丝毫没有感谢的言行。

而且，这也是卓行路今天第一次听到干妹妹这个词。

卓远之和何鸿书介绍的这对夫妻的时候只说了周简雅的名字，干妹妹这个词没有从卓远之和何鸿书嘴里说出来，反倒是从万为民嘴里说出来了，卓行路不能不多想卓远之到底有没有认下那个干女儿，又是在什么情况下认下的那个干女儿。

卓行路虽然听出来了万为民的针，却不能针尖对麦芒了，因为何鸿书发了话，“老周，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当时我们本来第二天准备让另一个老乡帮我们送证明的，但是简雅主动提出来要帮我和远之送证明，这才没有误了行路的事情，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哪里说得上是麻烦啊。”

卓行路这下听明白了，送证明这事儿并不是卓远之和何鸿书主动的要求帮忙的，是周简雅主动提出帮忙的。

卓远之说道：“老周，你去了招待所接了简雅，然后我们把行李送回家，到时候去招待所找你们吃饭，行路说得对，你们拎的东西实在是不少，咱们兵分两路。”

卓远之话刚落，卓行路就听见了一个不太熟悉但是刚刚才听到过的声音，正是周简雅，她也从宋星运家赶了过来。

卓行路都有些后悔跟这几个人掰扯这么久了，要是不掰扯刚刚一家三口直接离开，哪还有现在的情况出现。

卓远之看了眼何鸿书，想请示何鸿书，何鸿书暗中掐了一下卓远之，卓远之自然是知道何鸿书的意思，意思是赶紧想办法走，她只想赶紧回家和儿子叙家常，不想在这儿和这群人费口舌了。

“干爹、干妈，爸、妈，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周简雅蹬车子过来花了不少时间和力气，现下说话都气喘吁吁的。

“简雅啊，正好你来了，你爸妈还说等会去招待所接你呢，这你一来，你爸妈也不用去招待所接你了，你们一家三口人也省的来回奔波了，直接就能回家了。”卓远之说道，他言完这句，又拍了拍何鸿书的手，安抚完何鸿书之后，才说出来之后的话：“等会你们回了家之后放了行李之后，我们一起去国营饭店吃顿饭，就当是我们给我们自己办的接风宴了。”

万月终于找到了台阶下，说道：“咱们这种关系哪能那么客气啊，自家一起吃个饭那是当然有必要的，我看啊，我们东西就别带回去了，等会直接放到饭店里，丢不了。”

卓远之想到万月会顺杆爬，但是没想到爬得这么利索、这么高，但是这时候再拒绝也不好拒绝了，只能说道：“那也行，那咱们坐两辆出租车，去饭店，好好吃一顿。”

何鸿书又不动声色掐了卓远之一下，卓远之硬是撑着没叫喊出来。

出了火车站，几个人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了车，卓行路帮着卓远之把行李搬上车。两家六口人坐了两辆车，车上各自发生着小范围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