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十二月,夜间的气温应该已经将至冰点。
每日早上起来,都能发现院内的青石板上凝着一层白霜。即便正午日头高悬,北风掠过,仍感到砭骨寒意,前天甚至下了场初雪,天气愈发反常。据大丫说,她陪路伯外出买炭时,发现市集炭价已较往日上涨两成。
今日是十一月十五,也是长生禄位的供奉仪程的日子。
裹上家中给做的羔羊皮袄,下身套着双层夹锦裤,脚蹬鹿皮靴。吴悦又将早上煨在灶膛里的鹅卵石装进细棉布囊里,揣在袖中取暖。
今日前去五岳观的队伍很是庞大,连甚少出门的祖母都乘车同行,再加上刘耘娘,以及她三人。吴父今日也特意告假,骑马在外面缓缓护行,哥哥也是向先生请了假随行。她爹对吴夏的教育素来讲究文武兼修,即便日后要走科举之路,骑射功夫也断不可荒废。
五岳观坐落于城北景阳门外道东的瑞圣园内,离她们所住的医者街并不算远。牛车居然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五岳观前街的廊下区域,而她们需要走路步行进入道观。她迫不及待的从车上跳了下来,发现身边已经有不少的车马停靠,观前居然形成了热闹非凡的市集,一派生机勃勃的商业景象。
有人售卖鱼龟等活物供香客放生,有书生打扮的人在现场书写祈福文书,还有一些饮食摊点卖着糖瓜、枣糕以及热乎乎的引子。亦有一些卖香烛纸钱、神像经卷、护身符与法物的摊位。
当然这些临时占道的民间流动摊位可不是随便停的,需要缴纳临时占道费。
吴悦被刘耘娘拉着走向观门,从正门三山门进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笔直的石板路。广场上虽开阔,却挤满了信男信女。
一家五口被小道童引着去了题写着 "祈福殿" 的大殿内,一位身着绛纱袍、头戴五岳冠、手持玉简的高功已在此等候多时。
高功就是是主持法事的道长,还有都讲、监斋以及知磬在旁协助。
由于她已经6岁,不是没有行动能力的幼儿,故此,今天的仪式都需要她自己完成,而非由父母代劳。
脱下外面的羔羊皮袄,露出内衬绣有龟鹤、仙桃等吉祥纹样的红色衣衫。
走到坛前,向长生禄位牌行三跪九叩礼后,跟随高功复述《北斗延生经》片段。随后,高功将象征 "玉液长生" 的小玉片置于让她含着,又取五色丝绦系于她的手腕,谓之“续命缕”,这需连续佩戴七日。再以朱砂在她额心点北斗七星纹。
而吴父与刘耘娘则举着 “三牲”(也就是鸡、鱼、猪肉)、时令水果及长寿面代她献上。
最后高功以桃木剑轻触她的头顶,朗声念诵 “天尊护佑,寿元永昌”,并将写有她生辰八字的表文焚化于香炉。
至此,长生禄位供奉仪程即告完成。
终于可以穿上保暖的羔羊皮袄,她依偎着兄长,哆嗦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恢复正常体温,现在她也才有精力仔细观察这个大殿。
主神龛供奉着北斗星君,两侧整齐排列着密密麻麻的长生禄位,便于香火常年供奉。而她的禄位也被高功摆放在左首最下列的首位。
吴悦心中暗暗感慨石介的脸面还真大,居然能在这么紧张的时间里,快速给预约了个专场,并且把她的禄位放在最前面。这么近,字体还这么大,看得这么清晰,只觉得美滋滋,这个钱没白花。
这就是个美丽的误会了,如此严寒天气不利于那些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出门,家中长辈都等着春暖花开之时再办仪式。而且,依照古礼,最上层才为尊位。
她觉得自己的禄位字大显眼,那也是因为这是个小娘子,闺阁中的名字不能外传,又是寒门出身,只能写着吴家幺女这么简单的四个字。
和其他幼童有名有姓,还特意镌刻着 "某郡某氏几世孙"比起来,她的禄位就像一个没有发表没有项目的白板老师,却挤在一群手握c刊社科的大佬中间,那确实看着就显目。
现在殿里只剩他们兄妹俩人。吴父带着她娘和祖母,在仪式结束后就去南岳殿,为身怀六甲的大姐祈福,祈愿顺产平安。走前还特意叮嘱他俩不要乱跑,就在殿中等待。
吴悦稍复精神便按捺不住,立生探索之心,悄悄溜至后殿探看,想看后面通向哪里,却看到自后殿侧廊走来一位穿着绛紫道袍的老道长 —— 其袍服交领右衽,袖口绣北斗七星纹,下摆饰山海云气图。身旁随行的年轻人则着绯色圆领窄袖袍,头戴黑色漆纱幞头,腰间佩刀熠熠生辉。
她速度的扭头跑到还在观详堂中装饰的吴夏,拉了拉他的下摆。
恰在此时,佩刀青年与紫袍道长转过门廊,缓步趋近。
看到身着绛紫道袍配九梁巾,法衣则绣星官图的紫袍道长,吴夏忙趋前几步,稽首道:"无量寿福,见过观主。" 又向绯袍人长揖:"见过大人。"
吴夏也随兄长揖礼。
那个年轻人只是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便拔腿离去。五岳观主稽首还礼后,随后亦步出殿外。
这好像就是一个小插曲,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柱尽头。
但是吴悦却心痒痒的,她现在知道了这紫袍人就是五岳观的观主,却还小心翼翼陪同着那个黑脸佩刀男。尤其是他还穿着绯色罗袍,这可是三品以上官员的才允许穿的颜色。这么个年轻人,怎么能官至三品。
她又拽了拽兄长衣袖,目光灼灼似有千言。
吴夏心领神会,弯腰小声地在她耳旁说:"那是御前班直。"
御前班直是皇帝的贴身护卫,由殿前司精锐中遴选而出。每日轮值三百人扈卫圣驾,他们也兼掌典礼仪仗、刺探情报。由于近君则贵,可以被特许穿着正三品以上才能使用的绯色。
“哦,那他来干嘛的?”她接着问。
“正月十四,乃‘天官校定 '吉日,听闻官家会携着宫中内人一起祈求皇嗣。”
啥?吴悦瞠目结舌,生不出儿子还要专门来求子?如果是她,她肯定不会做,这不是给天下人明说他不行吗?
仁宗生了五个儿子,都夭折了,今年已经34岁,后宫却没有一个皇子,当然很是焦急。每年还会有"内人求嗣" 的专项经费,从内藏库,也就是就是宋仁宗的私库里拿出十万贯充给五岳观当做香火。
而内人指的就是后宫妃嫔,只有四品以上嫔妃才有资格参加此等国祀。换言之,正月十四那日,宋仁宗要带上他后宫四品以上的嫔妃来五岳观,设求子坛祈求皇嗣。
这求嗣的过程也颇为有趣,后宫嫔妃会用金盘承接“玉露”,就是那普通露水,跪拜北斗七星,寓意吸收星辰灵气以助生育。然后再以青罗帕包裹柏子,就是中药柏子仁,但是取个百子的好谐音,投入金瓶,若得偶数则为吉兆。
可惜。
吴悦望着神龛上的北斗星君。
从今年算起,未来十二年里,仁宗的后宫里不会再生出一个孩子。他最后执政的8年,因为被包拯等人催着立皇太子,拼了把老命,却生了5个女儿。
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还要大办特办求子坛,给全天下人看他在努力。
好吧,正月十四她也要来凑凑热闹,来近距离感受下宋仁宗求子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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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岳观回来,吴悦抛着刚刚在观内买的特制的香印,蹦蹦跳跳的进了后院,刚好看到大丫背着一个包裹往外走。
“去哪啊?”她好奇的问,目光落在那鼓囊囊的包袱上。
大丫慌忙放下包裹:“我娘拾掇了几件之前旧衣裳,让我给我们后面的邻居送去。“说着便要解开包袱,"小娘子你瞧,都是我们的旧服。"
入冬后,刘耘娘就给她们各做了两身新衣服,之前的旧衣服杨氏也不舍得扔,就全留了下来,想着周济邻里。
“我又没说这不是旧衣,慌什么。”见她额头都沁出细汗,吴悦连忙安抚道。
“这两天下雪,木柴又贵,翠姐姐的阿婆还病倒了。” 大丫攥着包袱角小声解释。
"我娘说要是熬不过这场寒... 怕她们家过不去冬。" 她垂着眼嘟囔着,生怕被误解手脚不干净,然后把她们赶走。
大丫很珍惜现在的生活,每天有饭吃,有暖暖的床睡,屋顶也不会漏风漏雨,现在才是活着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似乎是个人。
“那你快去吧,这天色阴得紧,说不定待会儿还要下雨。”
这翠姐姐,吴悦倒是听过,当时杨氏被地痞上门骚扰纠缠时,还是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带着一群街坊小子来帮忙。不过也是个可怜人,家中只有寡母和一个病恹恹的阿婆,虽说有个弟弟,也才刚刚八岁,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等等”。
大丫正准备走,吴悦忽得喊住了她,指着厨房说:“家里还有昨天剩下的乳清,你给她们一起捎去。”
乳清是做酸奶剩下的,可以直接煮熟喝,也可以代替水揉到面团里做面包。
不过这两天她因为五岳观的事还挺忙,就没有心思折腾土窑。
“你和她们说了可以买点羊奶来喝吗?”吴悦又问。
大丫点点头:“与翠姐姐说过,但是她也没钱去买。所以她每天都会去给羊打草,然后给屠夫送去,那屠夫就拿一罐羊奶抵了草钱。”
“羊奶也可以煮了给病人喝,很有营养。以后如果乳清还有剩,你就拿给她们吧,让她们好好养好身体,渡过这个冬天。明年咱们店铺扩招,还需要收点人手呢。”
这倒是真话,她们吴氏酪香现在可是汴梁城最受欢迎的食店。甚至有闲汉只送她们家的外卖,连被关在国子监里不能外出的生员,都会特意派家中仆人前来订餐。
“我替她们谢谢小娘子。”大丫听闻眼睛都亮了起来。在这难熬的冬季,这就是一个希望,一个能给人坚持下去的理由。攥紧包袱,步履轻快如燕,恨不得即刻将喜讯告知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