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日已西斜。
季蔚白抬眸望了眼天色,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几上卷宗摊开已久,可他眼前字迹又开始模糊。
这已经是近日第三次眩晕。
是太累了么?
季蔚白暗自想着,索性先停了公务。
“大人,该用药了。”
小厮端药进来,季蔚白伸手去接,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只得猛地侧身,捂着嘴干呕起来,袖口沾上了几点药渍。
“大人!”小厮慌忙递上帕子,手指微微颤抖着。
“无碍。”
季蔚白平缓后淡然一笑,随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小厮退下后,季蔚白忽然嗅到一丝淡淡的梅香。这气息直让他心头微颤,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兄长。”
厘追提着食盒进来,月白色的衣袂随风轻摆,动作娴熟从中取出几样小菜,最后是一盏冒着热气的汤羹。
“厨房新熬的雪梨羹,最是润肺。”
季蔚白接过瓷盏,热气氤氲中,那缕梅香越发清晰。
低头抿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竟莫名缓解了喉间的灼烧感。
“兄长,我看着兄长气色不好,可是又一心只想着公务?竟半分都不顾惜自己,”厘追蹙眉,“兄长再这样,我日后恐怕又要在守你喝药之余,不,只怕应时时刻刻盯着你。”
“知道了。”
季蔚白无奈一笑,他这几日确实没休息好,没了底气,只好顺着厘追。
“那中秋宫宴……”
“两日后,“厘追自然地接过话头,食指轻轻勾起季蔚白一缕发丝缠绕,“兄长若是不适,便留在府里休息,我独自赴宴也可。”
“无甚大事。”
季蔚白说着站起身,突然有些天旋地转。
“兄长?”
深深闭了闭眼,又见厘追神色紧张,季蔚白愈加心虚:“没事。”
中秋宴席设在了蓬莱殿,四周桂树环绕,花香与酒香交织。
季蔚白刚要入席,一阵浓郁的桂花香扑面而来,喉头一紧,连忙以袖掩口。
坐下时腰间不知为何总是发紧,季蔚白垂眸面不改色理了理衣袍。
不多时,皇帝携皇后亲临。
身体那隐隐的不适愈加明显。
季蔚白轻轻拽住厘追袖摆,还未开口,皇帝的目光已先落在了他身上:
“季爱卿脸色不佳?”
“微臣……”
“兄长染了风寒,”厘追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挡在季蔚白与风口之间,“府医叮嘱忌酒,这杯臣代饮了。”
季蔚白心中微暖,感激地看了厘追一眼。
宴席过半,歌舞正酣。
季蔚白却越来越不舒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殿内熏香混着酒气,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而他,竟能清晰分辨出每个人身上的气息——皇帝身上的荼靡香、皇后佩的兰草香、顺芳公主的牡丹香,还有,厘追身上那缕始终萦绕的梅香。
混杂的气味直让季蔚白胃里翻江倒海,勉强起身,却在站直的瞬间双腿发软。
天旋地转间,预料之中的痛感没有到来,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梅香铺天盖地笼罩下来,耳边是厘追失了方寸的喊声:“太医,传太医!”
意识回笼时,季蔚白发现自己躺在偏殿的软榻上。帐幔低垂,烛光在纱帘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右手被人紧紧握着。
“醒了?”
苍老的声音传来。
季蔚白转头,看见太医院林大人坐在榻边,而厘追立在阴影处,面色苍白如纸。
“林大人……”季蔚白挣扎着要起身。
“季大人别动,”林太医按住季蔚白,严肃道,“胎象方才稳下来。”
“什么胎象?”
季蔚白的声音陡然拔高,脑中一片轰鸣。
林太医看了看立在暗处的厘追,又看了看季蔚白,突然明白了什么。老太医叹了口气:“季大人不知自己已有两月身孕?”
季蔚白的表情凝固了。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又抬手摸向后颈,那里本该平整的皮肤微微发烫,触之柔软。
“不可能,”季蔚白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我是中……”
“季大人确实曾是中庸,”林太医打断他,“但至少两月前已经彻底分化为坤泽。这脉象,不会错。”
季蔚白不可置信看向厘追。
青年依然站在阴影里,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情绪。
“微臣告退。”
林太医识趣地退出殿外。
沉默在殿内蔓延。
季蔚白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御史中丞,是朝堂上以冷静著称的谏官,不是那些遇事只会哭闹的后院坤泽。
“回府。”
季蔚白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异常。
马车里,二人之间像隔了一堵无形的墙。
季蔚白靠着车壁,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灯火上,而身旁的厘追坐得笔直。
“府医,他,你们一起瞒着我?”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夜他高热不退,梦见自己被梅香缠绕。醒来时浑身酸软,后颈刺痛,而厘追就睡在身侧。
“那所谓的‘暖情丸’,”季蔚白自嘲一笑,“只怕还有致幻的作用吧?”
厘追跪在季蔚白前,仰头看着他:“是我威胁府医隐瞒兄长分化的事实。”
这是承认了?
季蔚白冷笑,他就算再怎么不了解坤泽,也不至于分不清楚乾元和坤泽结契时的变化。而那些夜晚,厘追喂他“暖情丸”,不过是忧心他察觉到异常。
难怪,难怪。
他对梅香逐渐产生依赖,开始莫名地嗜睡乏力。所有线索串联成线,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思的真相。
“你不是坤泽,亦不是中庸,你是,乾元。
你在我每日服用的汤药里,动了手脚?所以我后颈的异样、之前闻到的梅香根本不是错觉。
你费尽心思把我变为一个坤泽,只能依附于你的坤泽,究竟是为了什么?”
马车在季府门前停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桂花的香气越发浓烈。季蔚白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厘追:“桂花香,是我的信香。”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月光下,季蔚白看见青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雪夜那日,你身上的梅香,是乾元信香,可却弱似坤泽……”
“我被追杀时割伤了腺体,又服用了敛息丹来掩藏身份。脉象紊乱也是正常。”
“呵。”
季蔚白突然笑了。
厘追说漏了一点,还有他那极具欺骗性的外表,让季蔚白误以为这只是个伤了腺体的坤泽。
将乾元认作坤泽,还有比他更傻的人么?
“后来,你也是服用的敛息丹?”
厘追的沉默更像是承认,季蔚白想到顺芳公主来府后厘追的异常:“乾元信香相斥,所以顺芳公主,所以,你那日是受了顺芳公主的信香影响才会失控?”
“不是,”厘追望向季蔚白,“顺芳公主的信香对我无甚影响,是兄长,我闻到了兄长身上的桂花香。”
“原来那么早啊?”
季蔚白笑容冰冷刺骨,与平日里温和的御史中丞判若两人,“所以从始至终,我都是你棋盘上的子?
你口口声声说欢喜,可是,你难道不知我最是厌恶乾元?你说爱,又为何要把我变成一个坤泽?让我只能依附于你!”
“不是!”厘追猛地抓住季蔚白的手腕,“我从未……”
“放手。”
季蔚白的声音很轻,却让厘追如遭雷击般松开手。
夜风拂过庭院,带来一阵桂花浓香。
季蔚白转身走向卧房,却在迈步的瞬间腿软。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他,很快便被他推开。
“别碰我!”季蔚白厉声喝道。
厘追的手臂僵在半空,最后缓缓放下:“兄长……季大人需要休息。”
季蔚白没有回答,径直走向卧房。
关门的瞬间,那满室桂花与腊梅交杂的气味无不在告诉他,他有多么可笑。
季蔚白顺着门板滑坐在地,终于放任自己颤抖起来。腹中隐约的温热提醒着他那个荒诞的事实,他怀了那个骗子的孩子。
门外,厘追身形挺拔,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季蔚白靠在窗边,看着树下那个身影。
桂花的香气萦绕不去,混着那一丝始终挥之不去的梅香。
季蔚白缓缓抬手抚上小腹,突然明白了为何近日总对这气息产生依赖。
胎儿需要父亲的信香。
“为什么?”
细细回想,之前的异常或许都有了解释。
厘追为他求来冲喜旨意。
大婚当夜乃至除夕时所饮的梅子酿,翌日厘追的剖白。
礼部尚书事发,厘追送亲,平叛,南济割让城池。
柳停楼里祈望与尘寰的配合,回府颈后的变化,夜半厘追的主动,厘追的接连索取……
如此一桩桩、一件件,哪是他“乖巧”的弟弟能做的事。
季蔚白在窗前站了一夜,季蔚白也醒了一夜。
桂花的香气愈加浓烈,几乎盖过了那缕梅香,腹中的不适越发明显。
季蔚白扶着窗棂,指尖发白,冷汗浸透了里衣。
门外,厘追的影子始终未动。
天色渐亮时,季蔚白终于支撑不住,扶着桌沿缓缓坐下。
“季大人。”
门外厘追的声音响起,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季蔚白没有回应。
“药……煎好了。”
依旧沉默。
许久,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随后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季蔚白闭了闭眼,终于站起身,拉开门。
药碗放在廊下的矮几上,还冒着热气。他盯着那碗药看了许久,最终伸手端起,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奇异地缓解了腹中的不适。
似有所感,季蔚白放下碗,抬头看向院中。
厘追站在树下,肩头落了几片枯叶,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
季蔚白觉得可笑至极。
他厌恶乾元,厌恶被掌控,厌恶这世间所有的不公。
可如今,他却怀了一个乾元的孩子,甚至……身体已经依赖对方的气息。
“为什么?”
厘追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为什么是我?”季蔚白又问了一遍,“你明明可以选择任何人。”
“因为,”厘追声音很低,“只有你。”
“只有你,会在我浑身是血的时候,把我带回家。”
“只有你,会在我伪装成坤泽时,护着我,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只有你……”
厘追顿了顿,喉结滚动,最终只是轻声道:“是我想要的。”
季蔚白冷笑了一声。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
“把我变成一个坤泽,让我怀上你的孩子,让我……再也离不开你?”
厘追的瞳孔骤然紧缩。
“不是!”厘追上前一步,却又硬生生停住,“我从未想过强迫你,我只是……”
“只是什么?”季蔚白打断他,“只是‘不小心’让我分化?只是‘恰好’让我有孕?只是‘无意’让我依赖你的信香?”
季蔚白嗓音淡淡,眼底泛起一丝红。
“厘追,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满院桂花香中,梅香忽然浓烈起来,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
厘追站在原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对不起。”
季蔚白别过脸,不再看他: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