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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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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日已西斜。

季蔚白抬眸望了眼天色,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几上卷宗摊开已久,可他眼前字迹又开始模糊。

这已经是近日第三次眩晕。

是太累了么?

季蔚白暗自想着,索性先停了公务。

“大人,该用药了。”

小厮端药进来,季蔚白伸手去接,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只得猛地侧身,捂着嘴干呕起来,袖口沾上了几点药渍。

“大人!”小厮慌忙递上帕子,手指微微颤抖着。

“无碍。”

季蔚白平缓后淡然一笑,随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小厮退下后,季蔚白忽然嗅到一丝淡淡的梅香。这气息直让他心头微颤,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兄长。”

厘追提着食盒进来,月白色的衣袂随风轻摆,动作娴熟从中取出几样小菜,最后是一盏冒着热气的汤羹。

“厨房新熬的雪梨羹,最是润肺。”

季蔚白接过瓷盏,热气氤氲中,那缕梅香越发清晰。

低头抿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竟莫名缓解了喉间的灼烧感。

“兄长,我看着兄长气色不好,可是又一心只想着公务?竟半分都不顾惜自己,”厘追蹙眉,“兄长再这样,我日后恐怕又要在守你喝药之余,不,只怕应时时刻刻盯着你。”

“知道了。”

季蔚白无奈一笑,他这几日确实没休息好,没了底气,只好顺着厘追。

“那中秋宫宴……”

“两日后,“厘追自然地接过话头,食指轻轻勾起季蔚白一缕发丝缠绕,“兄长若是不适,便留在府里休息,我独自赴宴也可。”

“无甚大事。”

季蔚白说着站起身,突然有些天旋地转。

“兄长?”

深深闭了闭眼,又见厘追神色紧张,季蔚白愈加心虚:“没事。”

中秋宴席设在了蓬莱殿,四周桂树环绕,花香与酒香交织。

季蔚白刚要入席,一阵浓郁的桂花香扑面而来,喉头一紧,连忙以袖掩口。

坐下时腰间不知为何总是发紧,季蔚白垂眸面不改色理了理衣袍。

不多时,皇帝携皇后亲临。

身体那隐隐的不适愈加明显。

季蔚白轻轻拽住厘追袖摆,还未开口,皇帝的目光已先落在了他身上:

“季爱卿脸色不佳?”

“微臣……”

“兄长染了风寒,”厘追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挡在季蔚白与风口之间,“府医叮嘱忌酒,这杯臣代饮了。”

季蔚白心中微暖,感激地看了厘追一眼。

宴席过半,歌舞正酣。

季蔚白却越来越不舒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殿内熏香混着酒气,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而他,竟能清晰分辨出每个人身上的气息——皇帝身上的荼靡香、皇后佩的兰草香、顺芳公主的牡丹香,还有,厘追身上那缕始终萦绕的梅香。

混杂的气味直让季蔚白胃里翻江倒海,勉强起身,却在站直的瞬间双腿发软。

天旋地转间,预料之中的痛感没有到来,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梅香铺天盖地笼罩下来,耳边是厘追失了方寸的喊声:“太医,传太医!”

意识回笼时,季蔚白发现自己躺在偏殿的软榻上。帐幔低垂,烛光在纱帘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右手被人紧紧握着。

“醒了?”

苍老的声音传来。

季蔚白转头,看见太医院林大人坐在榻边,而厘追立在阴影处,面色苍白如纸。

“林大人……”季蔚白挣扎着要起身。

“季大人别动,”林太医按住季蔚白,严肃道,“胎象方才稳下来。”

“什么胎象?”

季蔚白的声音陡然拔高,脑中一片轰鸣。

林太医看了看立在暗处的厘追,又看了看季蔚白,突然明白了什么。老太医叹了口气:“季大人不知自己已有两月身孕?”

季蔚白的表情凝固了。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又抬手摸向后颈,那里本该平整的皮肤微微发烫,触之柔软。

“不可能,”季蔚白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我是中……”

“季大人确实曾是中庸,”林太医打断他,“但至少两月前已经彻底分化为坤泽。这脉象,不会错。”

季蔚白不可置信看向厘追。

青年依然站在阴影里,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情绪。

“微臣告退。”

林太医识趣地退出殿外。

沉默在殿内蔓延。

季蔚白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御史中丞,是朝堂上以冷静著称的谏官,不是那些遇事只会哭闹的后院坤泽。

“回府。”

季蔚白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异常。

马车里,二人之间像隔了一堵无形的墙。

季蔚白靠着车壁,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灯火上,而身旁的厘追坐得笔直。

“府医,他,你们一起瞒着我?”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夜他高热不退,梦见自己被梅香缠绕。醒来时浑身酸软,后颈刺痛,而厘追就睡在身侧。

“那所谓的‘暖情丸’,”季蔚白自嘲一笑,“只怕还有致幻的作用吧?”

厘追跪在季蔚白前,仰头看着他:“是我威胁府医隐瞒兄长分化的事实。”

这是承认了?

季蔚白冷笑,他就算再怎么不了解坤泽,也不至于分不清楚乾元和坤泽结契时的变化。而那些夜晚,厘追喂他“暖情丸”,不过是忧心他察觉到异常。

难怪,难怪。

他对梅香逐渐产生依赖,开始莫名地嗜睡乏力。所有线索串联成线,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思的真相。

“你不是坤泽,亦不是中庸,你是,乾元。

你在我每日服用的汤药里,动了手脚?所以我后颈的异样、之前闻到的梅香根本不是错觉。

你费尽心思把我变为一个坤泽,只能依附于你的坤泽,究竟是为了什么?”

马车在季府门前停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桂花的香气越发浓烈。季蔚白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厘追:“桂花香,是我的信香。”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月光下,季蔚白看见青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雪夜那日,你身上的梅香,是乾元信香,可却弱似坤泽……”

“我被追杀时割伤了腺体,又服用了敛息丹来掩藏身份。脉象紊乱也是正常。”

“呵。”

季蔚白突然笑了。

厘追说漏了一点,还有他那极具欺骗性的外表,让季蔚白误以为这只是个伤了腺体的坤泽。

将乾元认作坤泽,还有比他更傻的人么?

“后来,你也是服用的敛息丹?”

厘追的沉默更像是承认,季蔚白想到顺芳公主来府后厘追的异常:“乾元信香相斥,所以顺芳公主,所以,你那日是受了顺芳公主的信香影响才会失控?”

“不是,”厘追望向季蔚白,“顺芳公主的信香对我无甚影响,是兄长,我闻到了兄长身上的桂花香。”

“原来那么早啊?”

季蔚白笑容冰冷刺骨,与平日里温和的御史中丞判若两人,“所以从始至终,我都是你棋盘上的子?

你口口声声说欢喜,可是,你难道不知我最是厌恶乾元?你说爱,又为何要把我变成一个坤泽?让我只能依附于你!”

“不是!”厘追猛地抓住季蔚白的手腕,“我从未……”

“放手。”

季蔚白的声音很轻,却让厘追如遭雷击般松开手。

夜风拂过庭院,带来一阵桂花浓香。

季蔚白转身走向卧房,却在迈步的瞬间腿软。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他,很快便被他推开。

“别碰我!”季蔚白厉声喝道。

厘追的手臂僵在半空,最后缓缓放下:“兄长……季大人需要休息。”

季蔚白没有回答,径直走向卧房。

关门的瞬间,那满室桂花与腊梅交杂的气味无不在告诉他,他有多么可笑。

季蔚白顺着门板滑坐在地,终于放任自己颤抖起来。腹中隐约的温热提醒着他那个荒诞的事实,他怀了那个骗子的孩子。

门外,厘追身形挺拔,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季蔚白靠在窗边,看着树下那个身影。

桂花的香气萦绕不去,混着那一丝始终挥之不去的梅香。

季蔚白缓缓抬手抚上小腹,突然明白了为何近日总对这气息产生依赖。

胎儿需要父亲的信香。

“为什么?”

细细回想,之前的异常或许都有了解释。

厘追为他求来冲喜旨意。

大婚当夜乃至除夕时所饮的梅子酿,翌日厘追的剖白。

礼部尚书事发,厘追送亲,平叛,南济割让城池。

柳停楼里祈望与尘寰的配合,回府颈后的变化,夜半厘追的主动,厘追的接连索取……

如此一桩桩、一件件,哪是他“乖巧”的弟弟能做的事。

季蔚白在窗前站了一夜,季蔚白也醒了一夜。

桂花的香气愈加浓烈,几乎盖过了那缕梅香,腹中的不适越发明显。

季蔚白扶着窗棂,指尖发白,冷汗浸透了里衣。

门外,厘追的影子始终未动。

天色渐亮时,季蔚白终于支撑不住,扶着桌沿缓缓坐下。

“季大人。”

门外厘追的声音响起,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季蔚白没有回应。

“药……煎好了。”

依旧沉默。

许久,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随后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季蔚白闭了闭眼,终于站起身,拉开门。

药碗放在廊下的矮几上,还冒着热气。他盯着那碗药看了许久,最终伸手端起,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奇异地缓解了腹中的不适。

似有所感,季蔚白放下碗,抬头看向院中。

厘追站在树下,肩头落了几片枯叶,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

季蔚白觉得可笑至极。

他厌恶乾元,厌恶被掌控,厌恶这世间所有的不公。

可如今,他却怀了一个乾元的孩子,甚至……身体已经依赖对方的气息。

“为什么?”

厘追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为什么是我?”季蔚白又问了一遍,“你明明可以选择任何人。”

“因为,”厘追声音很低,“只有你。”

“只有你,会在我浑身是血的时候,把我带回家。”

“只有你,会在我伪装成坤泽时,护着我,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只有你……”

厘追顿了顿,喉结滚动,最终只是轻声道:“是我想要的。”

季蔚白冷笑了一声。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

“把我变成一个坤泽,让我怀上你的孩子,让我……再也离不开你?”

厘追的瞳孔骤然紧缩。

“不是!”厘追上前一步,却又硬生生停住,“我从未想过强迫你,我只是……”

“只是什么?”季蔚白打断他,“只是‘不小心’让我分化?只是‘恰好’让我有孕?只是‘无意’让我依赖你的信香?”

季蔚白嗓音淡淡,眼底泛起一丝红。

“厘追,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满院桂花香中,梅香忽然浓烈起来,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

厘追站在原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对不起。”

季蔚白别过脸,不再看他: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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