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手拢过季蔚白柔顺的头发,厘追看着镜中人微微愠怒的眸子和紧抿的薄唇,低眸一笑:“兄长,小白,我错了。不气,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
“小白,那我们下次分房睡?”
厘追此言一出,季蔚白瞬间蹙眉道:“不可。”
而话才说出口,季蔚白就后悔了,倒显得他急不可耐一般。
只是,不知为何,他确实不想要和厘追分开。
“哼。”
冷哼一声,季蔚白反手推开厘追,施施然走开。
“小白,”厘追恰看到向他们走来的周至,连忙叫住季蔚白,“先把药喝了。”
“周叔,药给我。”
厘追忙着去追季蔚白,但周至罕见地没有听到他的话。厘追只好再问了一句:“周叔?”
“啊,啊?”
周至如梦初醒,手上却是一抖,托盘中的药碗一斜,黑乎乎的药汁猝不及防泼了出来。
“周叔,你怎么了?”
季蔚白也注意到周至的异常,停了下来。
“我,”周至思量几许,缓缓开口,“我,我听闻威远将军在平叛时,遭遇伏击,受了重伤……”
与厘追交换了眼神,季蔚白道:“周叔,你是?”
“老奴绝不会背叛季府,只是,”周至眼里浮现出许多沧桑,“主子,你知道的,当年若没有宁将军,我儿的尸骨可能都回不来。”
“周叔,”厘追蓦地开口,“你说的有理,威远将军是西黍的‘功臣’,我们是得去看他一看。”
再对季蔚白安抚一笑,厘追眉眼微敛,遮住眼底讽刺。
周至至今还记得宁昭德命人带回战死士兵之事,可却忘了,这场战争是怎么来的。
所谓的“功臣”,不过也是十年前那场战事的始作俑者。
是夜。
季蔚白在府中等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才听见院门轻响。
放下手中书卷,抬眸望去,厘追披着一身夜露进来,衣袂间带着淡淡的血腥气,神色却是如常。
“宁昭德如何了?”
季蔚白问道。
厘追解下外袍挂在架上,闻言顿了顿:“伤势凶险,今夜又咳了血,怕是……”
话没说完,但季蔚白已经明白。
许是已经窥见死亡,又或是其他什么,厘追眸色深深,好似藏着季蔚白从未见过的情绪。
“你……”
季蔚白刚要开口,厘追忽然抬头,冲他笑了笑:“怎么了?”
这一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仿佛方才的异样只是季蔚白的错觉。
“没什么,”季蔚白摇头,“只是担心你太累。”
厘追握住季蔚白的手,指腹轻轻蹭过他的腕骨:“有兄长关心,怎么会累。”
季蔚白没像往常一样抽回手。
他总觉得今晚的厘追需要这份温暖,尽管那人表面上一切如常。
此时将军府内,宁昭德躺在床上,面色灰败。太医们已经退下,只留下满室苦涩药味。
宁昭德忽然睁开眼,死死盯着床幔。
手指紧紧陷进被褥里,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透着彻骨的寒意:
“原来,是你。”
他想起傍晚时分,那个站在他床前的身影。那人背着光,面容模糊,却在给他“回忆”旧事。
当年他在东虞皇宫之事,竟还有人知晓!
而那人转过来时,宁昭德才最终确认,
十年前他在东虞皇宫里匆匆一眼瞥见的那双眼睛,就是这样的。
平静,幽深,像一潭死水,却又藏着噬人的暗流。
当时那孩子才多大?十一?十二?
宁昭德忽而笑起来,笑声牵动伤口,疼得他面目扭曲。
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侥幸逃脱的小太子,如今竟成了西黍的允恭王,还……亲手将他送上了绝路。
当初就该永绝后患,不该让厘追进入朝廷的。
“好手段,”宁昭德喃喃,“真是好手段。”
他早该想到的。
这次平叛处处透着蹊跷。
先是百里林州反水,再是南济出尔反尔。
现在想来,一切都在厘追的算计中。
宁昭德艰难地抬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空。脑中浮现傍晚时,厘追站在他床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将军好好养伤,”那人语气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关切,“毕竟……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宁昭德猛地咳出一口血。他终于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
他没有来日了。
皇帝,他要将厘追的身份告诉皇帝。
“咳咳。”
喉间发痒,腥甜一股一股涌上来。
宁昭德蓦地又任由自己平躺。
不若,随他们去斗。
或许,从他答应和百里林州合作之时,他就错了。
不,当年遇到百里任华便是一个错误。
若他当年能舍下荣华,没有选择辜负百里任华,这些年来他也不用噩梦缠身。
季府内,厘追站在窗前,望着将军府的方向。
这时候,宁昭德该咽气了才是。
念及此,厘追本该松缓的心情却怎么都无法做到释然。
“阿追?”
季蔚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厘追闭了闭眼,再转身时,扬起笑容:“怎么还没睡?”
“你不在。”
季蔚白走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环住了厘追的腰。
难得主动的拥抱让厘追怔了怔。他低头看着怀中人,眼神渐渐柔和。
“睡吧。”
厘追轻声道,带着季蔚白往床榻走去。
季蔚白依言躺下,却在厘追要起身时拉住了他的衣袖:“你去哪?”
“我去熄灯。”
“快点回来。”
厘追笑了:“好。”
厘追的背影好似有些许孤寂,季蔚白想着便出言问道:“阿追,可是有心事?”
脚步一顿,厘追身形板正,摇了摇头:“没有,兄长多虑了,应是才见了宁昭德,有些不忍吧。”
“这样啊。”
季蔚白怎么会不了解厘追,厘追表面淡然,心里定然是难受极了。
可季蔚白可以等,等到厘追愿意将一切都告予他。
等季蔚白呼吸渐稳,厘追才缓缓睁眼。
暗夜里,厘追恍若看到了当年城破之景。
世人不知,或是不愿清醒,十年前西黍、南济两国与东虞之间的那一战,不过是蓄谋已久。
西黍假借和谈之名,将一名官员的死扣在东虞头上,两国战事一触即发,而又因南济的加入,东虞最终亡败。
而西黍大将宁昭德,此前半月还在东虞长公主百里任华榻上与之云雨。
皇姐,你可看见了,我帮你报仇了。
有湿意顺着脸颊滚落枕间,往日一幕幕反而在头脑中一次次地闪过,愈发清晰。
厘追痛极,只能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如果,如果不曾见过宁昭德便好了。
一侧季蔚白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厘追这边靠了靠,像是本能地寻找热源。
厘追偏过头去,哽咽着将人搂进怀里,嗅着对方身上淡淡的药香,缓缓闭上了眼睛。
今夜,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周至来报时,厘追眸中闪过一丝讶然,顺芳竟然主动来访?
“请公主前厅稍候。”厘追搁下笔,整了整衣冠。随即,压下异色,才缓步去迎这位公主。
前厅里,顺芳公主端坐在客位,见厘追进来,她起身行了个礼,仪态端庄,挑不出半点错处。
厘追见状长眉微挑:
“殿下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恭喜你的。”
话毕,顺芳示意侍女呈上一个紫檀木匣:“这是早年进贡的火阳参,最是驱寒补气。”
厘追接过木匣,触手生温,掀开一看,里面整齐码着十支赤红如血的参须,根根饱满晶莹。
不等厘追反应,顺芳低眉摩挲着手中茶盏边缘:“库房里堆着也是浪费。听闻季大人体寒畏冷……”
突然意识到失言,顺芳急忙改口:“本宫是说,这些药材放着也是放着,霉变了可就浪费了。”
厘追了然,也不揭穿:“臣代兄长谢过殿下。”
“谁要你谢!”顺芳脱口而出,又懊恼地抿了抿唇。起身欲走,又在门口顿住:“那个,需用文火慢炖三个时辰,去其燥性。”
话说一半,顺芳倏地噤声,耳尖泛起薄红。这般细致的嘱咐,倒显得她过分上心了。
哼,谁要对厘追他们上心了?
“殿下。”厘追忽然唤住顺芳。
“怎么?”
顺芳脚步微滞,反问。
“兄长确曾畏寒难眠,”厘追轻声道,“这参,多谢公主。”
顺芳背影明显僵了僵,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快步离去。
待顺芳走远,厘追取出一支参须细看。参体上密布着金丝般的纹路,分明贵重无比。而所谓的“库房堆积”,不过是嘴硬的说辞罢了。
遥想几月前,顺芳还对他不假辞色,仅仅是因他救了她一命,就转变至此地步。
“小公子,”周至不久后折返,道,“公主落了个荷包在亭子里。”
厘追接过那个绣着牡丹的荷包,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字条:「晨起空腹服,忌生冷」。
字迹工整,却洇开了几处墨痕,像是写字的人手抖得厉害。
“追上去还给殿下吧,”厘追将荷包递给周至,想了想又补充道,“就说,季大人会按时煎服。”
周至躬身退下后,厘追忍不住轻笑几声。
这个顺芳公主,倒真与她父皇不是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