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溟的世界仍如他的心境一样风平浪静,但在这一隅之外,他已是成了天上处于风口浪尖的神明,阮夭夭被若溟贬落神坛一事已成人尽皆知,他全然成了众矢之的。
——“好歹阮夭夭也认他做兄长有短时日了,平日里形影不离,他对别人都没那么好的脸色,这居然还直接动神权说贬就贬了。”
——“没办法呀,这可是他的神禁,命中注定……只是可惜了那千古第一位凡人升仙。”
——“净心神君,当真是无情啊……”
——“也不知霜衍上仙是为何敢抚养他,没有感情,如何相处呢……”
……
诸如此类的言论不绝于耳,众神明对若溟的态度从无感自此转变成了“敬”而远之。
就连灵卉神君自那事以后,也鲜少再与若溟来往。
于挽生而言,他也并没有立场埋怨若溟的冷酷无情,自然也说不上是刻意疏远,只是心里仿佛横了一道过意不去的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相往来。
面对外头沸沸扬扬的议论,挽生执意揽责,声称自己失职,让阮夭夭意外接触了妖蛊,心生歧念万劫不复。
——“灵卉师父,这儿好大呀!“初来乍到仙境园地的少女满眼欢喜地眺望着,纯澈的目光如艳阳洒下,世间平凡的万物在她眼中都好似珍宝,闪闪发亮。
挽生欣慰地递给她一本灌注了灵力的册子,封面看着有些陈旧,也没有印书名,木棕色的皮包手感粗糙,却犹似承载着历史的厚重。
“这里是仙境园地,上天几乎所有的植被都生长在此处由我照料。这里的灵气丰饶,更有助于你悟出神权,现在你就先跟我学习照顾这些生灵吧。”挽生笑了笑,温润俊朗的容颜也在那道阳光中与草木共浴。
“是,师父!”阮夭夭点头应声,稚嫩的嗓音朝气蓬勃。
——他太久未曾见过这样单纯的凡间女孩,两人师徒一场,相处不过几时,却也令他印象深刻。
“单纯”这个词,褒贬不一,毁誉参半,若不是她单纯、不谙世事,也就不会耳根软到轻易盲从了蛊,节外生枝,铸成大错。
或是出于自责,挽生私下也来寻过妘不见几回,故友一场,他没能照顾好妘不见托付的女孩,难免后悔自己的疏忽。
但每次都被谢绝在流云阁外,只得她一句听似若无其事的宽慰。
——“无妨,此事也并非你所能控,阮夭夭自身心术不正是事实,灵卉神君不必过于自责,还请回吧。”
不难想到,妘不见的状态似乎也没有好到哪去。
挽生纠结了片刻,还是转身离去。
以前,她的小神明独自坐在浮仙桥上时,还有其他神明时不时地路过问候,虽然人数稀疏,若溟也是爱答不理的样子,但气氛也和谐又惬意。
如今,他成了彻彻底底的独自一人,坐在浮仙桥上时,再也无人问津,任霞光再怎么灿烂,也都染上了孤独。
这天上没有鸿雁,没有凡间那样生机勃勃的点缀,只有单调的霞光,伴着轻薄流云,似一幅静态的画卷。
妘不见远望着若溟孤独的身影,心口犹如被划出一道伤口,心头血汩汩地往外流着,疼痛钻心而绵长。
随着霞光一点一点地下沉,变暗,她终于转过了身,掩着眼角有些微凉的晶亮,无声离去。
——这般寂寥落寞之感,她似曾相识。
若溟孑然一身,无感地望着天边的余晖渐渐消失殆尽。暮色逐渐深沉了下来,星光黯然失色。若溟从桥栏上坐起,四下寂寥无人,夜风袭袭,他忽而觉出了些许凉意。
他摊手运灵,霞色灵光乍现,成了这黑夜里唯一的热源,映着他清冷的脸庞,他单手抚上系在腰间的仙云扇,这才发觉妘不见早已远去。他又抬头望向夜空,入眼的是一片漆黑。
夜色如水,风平浪静,若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静默。
……
忽然,一道灵光乍然映亮了夜空的半边天!
巨大的灵力波动让若溟下意识扶了扶额,待那灵光稍暗下去,若溟立刻回过头去。这一眼,他看到了这夜里的第二束光,这光的出现,足矣让那满天星光重明。
“嘶,这是何地啊?”男人支着被伤得血肉模糊的左臂,环顾四周,用袖子抹去了嘴角的血迹。
他身上弥漫着战场上的尘土气息,喘息声粗重而明显。
与若溟对视的一瞬,他明显地怔住了。
眼前的少年正坐在白玉桥栏上,几缕长发散在胸前,眉眼间的冷清和他年少时记忆中的模样如出一辙。眼前的现实与记忆的画面重合,他的目光定在若溟的脸上,心跳恍若停拍。
“是你?”男人忍着伤痛,努力扯出一个痞里痞气但自以为很和善的笑容,奈他相貌极好,竟让人觉不出有何不妥。
若溟顾不上其他,从桥栏上一跃而下,伸出手运灵为他疗伤。
渐渐褪去伤痛的男人笑得更加不羁,望着若溟冷白的脸庞,扬着嘴角道:“不是在做梦吧?啊?”
其实这话若溟也想问。只是在他抬眸正欲开口的一瞬,眼前人的俊美的容颜清晰明朗,尘土也覆不住其灼灼锋芒,称一句倾城绝色毫不为过。
熟悉的感觉再次扑面而来,刹那间,金色光泽于他额间闪过,这是若溟第三次看见这道意义不明的光点,每一次都转瞬即逝,却又能被他稳稳收入眼底。
——他竟是……盛千澜!
曾经救下的孩子,如今竟成了第二位凡人升仙者,此时此刻,正站在他的对面与他对视,还拖着满身的伤痕,一如当年他救下他时般狼狈不堪,但又不同于当年,因他不再是那个弱小的孩童,已是有了比常人更胜一筹的坚韧的男人。
——不是,不是在做梦。
若溟垂眸收起灵力,方才瞥见盛千澜潇洒的笑颜,他心中不禁有些触动,恍若树叶落在平静无波的水面,蜻蜓点水般地轻触,漾起圈圈细小的涟漪。
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受,很细小,很微妙。
“您……您还记得我吗?”盛千澜笑着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厚重的盔甲上有几处被兵器明显的损坏,还凝着干涸的血迹,他自我嫌弃了一番,干脆直接卸下了盔甲,扔在一旁。
“不记得。”若溟一如既往得高冷,见他这副痞样不自觉地想压一压他的气焰,但这话回得草率至极,不假思索,竟有了几分慌不言的意味。
闻言,盛千澜来了兴致,眉锋一挑,携着痞气笑意,上前凑近若溟,道:“当真?这倒是可惜了。”
分明已是多年未见,气氛却意料之外地并不僵硬。
倒是莫名有些故友久别仍未生疏之感。
若溟看着眼前人与当年相较全然不同的样子,他一时还找不准该如何面对。
——而不变的是,若溟还是说不清道不明那种微妙的感觉。
当初相别时,盛千澜分明还是对他道“有恩必报”的谦谦小君子,如今这一身痞气,神色不羁的男子与之相提并论起来,可谓判若两人。
看着那么一个彬彬有礼的小公子“长歪”成了这副模样,若溟不知其所以,心下有些无措。
“你还当真是神仙呢?所以我现在这是死了还是什么?居然还能再见到你。”盛千澜不敢置信地伸手掐了自己一把,疼得一“嘶”。
他说话时没有口音,只是语气飘忽,漫不经心,若不视其神情只闻其声,饶有轻蔑挑衅之味儿。
净心神君也是在上天头一次听见有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第一想法便是此人目无礼法没大没小。碍于身份,他还是忍住了情绪,一声不吭地转过身,抬步便要去找妘不见上报此事。
盛千澜不依不饶地紧跟其后,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恩公哥哥,你怎么就不记得了?你当年对我可凶了,我那年才十几岁,还被举国通缉,可害怕了,我记着仇呢。你还打听我的家世,把我赶去昌国,简直惨无人……”
“我是在帮你!”被他颠倒黑白,变着法污蔑的净心神君终于开口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眼神中闪过一道隐隐的锋芒,但还是端住了多年来妘不见教给他的礼节,“还有,劳烦阁下改口,在下若溟,号净心。”
“呦,净心神君这不记得嘛?”诡计得逞的盛千澜看着若溟恼羞成怒的模样,嬉皮笑脸,语气调侃。
若溟无语,不再理会他,加快了步子想把他甩在后边。
——当年这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长成了这般模样……
盛千澜跟着若溟喋喋不休了一路,直至走到了流云阁门口,若溟实在是忍无可忍,抬起手来,灵光乍然冒出掌心,蹿得如一团火焰,他的眼中透着明显的不耐烦,侧脸看向盛千澜,这一眼看得盛千澜全然一愣,连话都忘了接着说。
“若溟。”妘不见从门中走了出来见状及时叫住了他。
若溟手中的灵光登时熄灭,盛千澜悬着的心这才安然落地,没看出来,净心神君还是个暴脾气。
“哦?霜衍上仙,久仰大名。”盛千澜循声望向他的救命恩人,便看见了立在流云阁门口愁眉不展的妘不见。
若溟心下一惊,盛千澜是如何断然就认出了妘不见的?
若溟怀揣着不可思议的眼神回头看他,即闻其声。
“我这是猜对了?您还真与传闻中的样貌分毫不差啊。”盛千澜肆无忌惮道。
若溟:“……”
妘不见也瞧见了他,不禁心中一震,这副熟悉的面孔……
——是若溟曾经在凡间救下的那个孩子。
妘不见鲜少地在外人面前失态,而此刻她却一时忘言,目光停滞在了盛千澜身上。
少顷,还是盛千澜再度开了口:“在下昌国武将盛千澜,”罢了他还觉得缺了些什么,看了看旁边一言不发的若溟,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净心神君钦慕者。”
话音落下,若溟心中一颤,那日,他在盛千澜身上看不清的心思,那位他所钦慕的,又不为人知的神明,竟是自己。
妘不见回过了神,又重拾了得体的笑颜,温声道:“那便恭喜盛将军,以凡人之身飞升成神。即日起,便与我等共驻神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