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溟再睁眼时,已是躺在了一张陈旧的木床板上,朦胧之际,他隐约看到了房上熟悉的横梁。
天光微弱地从窗边偷溜进来,像个小心翼翼试探着的孩童。
“你醒了?”盛千澜嗓音有些沙哑,正坐在榻边撑腮看着他。
他身上的衣服没换,仍旧是那件深蓝色长袍,胸襟和袖口处还有褶皱未消,雨水留下的痕渍若隐若现。他头上的银色发冠已经取了下来,长发杂乱无章地披在身后,虽然面色上不露疲惫,但这一身的狼狈已经让他欲盖弥彰。
他大概是守了他一整夜。
不知怎的,若溟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微妙的氛围渐渐蔓延,最后在即将达到临界值时他才弱弱地开口道:“盛千澜……”
盛千澜始终看着他,应道:“我在。”
窗外的雨声断断续续,气候也缠绵温厚,两人浸在这片柔和里,只由风拂过红叶簌簌,相顾无言。
一时间,若溟的思绪随着红叶飘远,他想起初遇盛千澜的那个时候,凡间也是下着细细绵绵的小雨,在那间人迹罕至的陋室里,还是孩童模样的盛千澜躺在冰冷的榻上,而若溟守在一旁的窗边,沐光而望。
天意难测,造化弄人,如今那个瘦弱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男人,还反过来守了他一枕安眠。
若溟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要穿过那深幽的瞳孔,窥见心底那些被岁月沉积而遗失的过往。
“你怎么会在这儿?”少顷,若溟的记忆逐渐回笼,妘不见,祝渝,以及那一场噩梦般的雷雨,无数画面蜂拥而至,纷纷嚷嚷搅得他心中不得安宁。
“良缘上仙让我先在此处看着你,”盛千澜听他的声音嘶哑无力,不由得蹙眉,“先别说话,起来用点水。”
若溟躺过一夜,重伤处基本已无大碍,但各处的小伤淤青叠加在一起,一支愣起胳膊,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
“嘶。”若溟用手撑着床板,缓缓起身,掌心里的那一大片血迹已被清理,只缠着一层厚厚的白布。
盛千澜连忙去扶他,若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来这时候也没必要逞强,便干脆直接倚靠在盛千澜怀中,勉强坐了起来。
盛千澜一手端起桌上的杯子,一手揽着若溟虚弱的身子,动作轻缓至极,丝毫无所怠慢。
若溟接过杯子小抿几口,只稍解了些干燥,便放了回去。
只浅尝辄止,不过度索求。
“怎么了?”盛千澜似有所感,却又是不明所以。
“没……”而若溟也是如鲠在喉,却也不知该如何向他开口。
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种什么样的矛盾心理。
明明昨日雨中的痛苦都还历历在目,幻境中盛千澜化为齑粉的模样如梦魇般缠绕,若溟下意识地摊开手掌,恍惚间又不见了那一道道狰狞的血口。
眼下,盛千澜将他揽在怀中,只隔着件单薄的里衣,彼此的温度都十分明显,若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呼吸,在他的目光下,仿佛每一秒都被拉地很长很长。
这种亲近他人才会拥有的暖意,是若溟在遇见盛千澜之前从未敢想过的奢求,除了妘不见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对他的无情敬而远之,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也未曾想过要改变。
——直到……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硬闯进了这片拒人千里之外的荒芜。
“再喝点吧,”盛千澜温柔地蹭了蹭他的侧脸,温热的气息覆在耳畔,带着述不尽的缱绻悱恻对他道,“你伤成这样,是因为我吧……”
犹如软羽轻落在湖面,微小的涟漪划开水波,映下一道纯白的影痕。
有那么一瞬间,若溟对他妥了协。
他想触碰那道温度,想伸手紧紧抱住,无论后果如何,他想以万死换此一试。
如同一盘胜负已定的棋局没能走到最后一步,却被人为地打翻一切。
他也有了渴望的东西,哪怕遥不可及。
“嗯。”若溟几不可闻地应声,无意地一直盯他看,直到那杯水再次递到嘴边时,都没移开眼。
奈何这样荒谬又疯狂的念头终究是昙花一现的妄想。
这位自诩净心神君钦慕者的凡人,何罪之有呢?他怎么能再像当初对待阮夭夭时,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为自己误入歧途?
最终,若溟还是移开了眼,羽睫在眼睑投出小片忧愁。
——罢了,他是该适可而止了。
日光的影子又斜了几分,门外有从容的脚步声渐渐由远及近,“吱呀”地一声,木门被缓缓推开,绯红衣袍跨入低矮的门槛,侧目看向榻上的若溟。
祝渝长发披散,却不显得凌乱,手上拎着一篮草药,隐隐散发着淡淡清香。
盛千澜此时还在后院替她清扫落枫,屋内宁静安逸,天光浅淡,若溟独自躺在榻上凝望着横梁出神,听见动静后,才缓缓将目光转向祝渝身上。
“感觉好些了吗?起来,我给你上点草药敷一下。”祝渝把篮子放到桌上,行至榻边扶他起来。
祝渝瞧他脸色比昨日好了不少,暗自呼出一口气,继而开始帮他挑拣疗伤的草药。
若溟靠在墙上看着她动作:“谢谢,父亲……”
祝渝被他这一声“父亲”给叫愣了,隔空被狠狠噎了一下,连取草药的手都不由得一抖,刚挑拣起的草药一下乱了顺序地往篮子里掉。
“怎么突然这么喊我了?”祝渝惊讶地看向他,却在他脸上找不出一丝违和。
“您之前不是让我这么喊吗?”若溟的声音还有点虚弱,但说的话却莫名让人觉得理直气壮。
“……”祝渝被这话给堵了,一时无言以对。
心道:敢情这小崽子就是为了这回救助之恩才良心发现这么喊一回,还死要面子地不肯承认。
她自以为摸清了他的想法,于是继续毫无负担地重新挑起草药,又用一种“小崽子,老娘还看不透你?”的眼神瞥了若溟一眼,嘴角不屑地一笑。
“呵。”她声音极轻,但也刚好够若溟听见。
若溟:“?”
少顷,盛千澜拿着簸箕从后院回来,推开门走入屋内,这才看到了正在给若溟上药的良缘上仙。
祝渝连头都没回:“扫完了就放一边吧,过来帮我拿卷白布。”
盛千澜一一照做,扯下一节白布递给祝渝,她将草药混着一些粉末揉在若溟胳膊上的伤处,再接过白布绕了几圈,细致地将这些药物都裹在了其中,动作娴熟又温柔。
盛千澜看着他身上已经缠了不少白布,不免得心疼起来。
“若溟,”祝渝缠完了最后一处,将多余的草药丢回了篮子里,大功告成地拍了拍袖上的粉末,“来跟爹说说,你娘是为什么揍你?爹去帮你劝劝。”
若溟垂眸,若有所思,他是不想重述的,于是只回应她一阵沉默。
祝渝稍稍皱眉:“这事吧,爹能猜个大概,但爹不怪你,也不会阻止你。”
闻言,若溟眼中微亮,忽然抬起了头看她。
“不然盛将军也不会待在这儿了。”祝渝这话说的毫无避讳之意,甚至轻飘飘地像一阵微风。
“我不强求你,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说吧。”祝渝的语气如同与人闲谈时的漫不经心,平静至极。
若溟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余光似有若无地落在盛千澜的身上,心里似有难以开口的芥蒂。
这些小动作,不难看出他想和祝渝借一步说话。
而盛千澜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转身自觉地向门边走去。
但他还未碰到门,就被祝渝拦下:“你不用回避,坐着吧。”
这是句很平常的客套话,但此时盛千澜却听出了命令的意味来。
盛千澜回过头,有些不知所措地停在门口处,看看两人的神情,一时进退两难。
若溟一愣,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偏过头轻轻皱眉,却又微不可察地泄气般一叹。
祝渝的想法简单而直白,一点也不想跟他们拐弯抹角。
——有些事情不得不摊开来说,光是明面上的心照不宣远远不够,总有一天要直白地面对,谁都不希望一拖再拖。
盛千澜只得乖乖走了回来,坐在了若溟旁边。
“母亲她,问了我阮夭夭的事。”若溟抬眼正视祝渝,还是如实招来。
祝渝对此是有些惊讶的,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都是陈年旧事了,你也不必太在意。”祝渝选择了先让若溟宽宽心,再次回忆起那段不愉快的时日,最难受的不是妘不见就是若溟本人了,“那她是怎么想的?”
若溟的眼神似乎暗下了些许,情绪让人难以察觉:“她担心盛千澜会成为下一个阮夭夭。”
一旁的盛千澜闻言微怔。只觉一阵微不可查的寒意悄无声息地从衣衫渗入。
——阮夭夭……是什么人?
这回换做了祝渝沉默不语,她无声沉吟,思忖了片刻。
“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忧。”祝渝最后仍旧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他。
若溟闻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连妘不见都要为此时对他大动干戈,祝渝居然就只是风轻云淡地告诉他“不必担忧”。
若溟神色微变地看她,说她出言盲目吧,可看她的样子似乎确实是胸有成竹,不甚在乎,让人莫名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祝渝看着他的神情,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悠哉悠哉地道:“你娘亲她这是关心则乱,这点事儿能有多麻烦?”
还没待若溟反应过来,祝渝又转向了盛千澜道:“盛将军,只是得劳烦你陪我走一趟了。”
面对祝渝突如其来的回眸一眼,自始至终都装聋作哑的盛将军有些无措,方才这一段对话听下来,他除了一头雾水就是一头雾水,现在看看若溟再看看祝渝,徒留一脸懵。
而若溟脸上则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平静地又躺了回去,看起来已是不欲多问。
他不知道祝渝会对她所谓的“这点事儿”作出什么计策,却也不愿再深思下去。
祝渝的笑容在若溟转过视线后就渐渐淡了下去,神色严肃,甚至是有些愁云惨淡地对盛千澜道:“走吧。”
木门被盛千澜先行拉开,祝渝从容不迫地起身,门外探入的天光将屋内地界一分为二,她就着那道如纱般的光线,瞥见若溟不悲不喜的神色,又悄然收回。
两人这才一道走了出去。
待门缝合实,屋内的光线暗了不少,若溟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横梁,五味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