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过长廊般的红枫林,一直走在祝渝身后的盛千澜终于是开口出了声:“良缘上仙,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祝渝停在一个岔路口,连绵不绝的微风忽然歇止,飘在空中的红叶婉转落下后,一切都静谧无声,“方才若溟说的那些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但在此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说。”盛千澜也停驻脚步,望向她绯红的背影。
祝渝侧身斜睨过他的手臂,余光里划过一缕锐利——她早就注意到了盛千澜指尖多出的一枚携灵力的指环,那微弱的力量透过单薄衣袖如缕茶雾飘出,熟悉的法术在感知中清晰,她隐约能猜到这个小物件是什么。
祝渝直白单刀直入:“你手上的指环里,藏了什么?”
盛千澜霎时心下一惊,不由得地退后半步。
他没有刻意隐瞒过这个,藏得实在不算好,上天神明多多少少都有些随身小物或是器玩,本就不甚让人在意,而自己只是多了这么一枚小小的指环,实在没理由让人联想到净心神君身上。不过此刻,他千算万算也料不到祝渝会这么直接地盘问他,如若这其中记忆被人知晓,丢人是一码事,更要命的,依旧是若溟的神禁。
“是关于若溟的吧?”祝渝收回目光,看他这反应就知道这答案八九不离十了,当即给他翻了个白眼。
“嗯……”果不其然,盛千澜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欲盖弥彰地单手背到身后。
“我教你的法术可不是这么用的,不过你既然还知道要把他的部分记忆收回,也还算有点分寸,下不为例。”好在祝渝并没打算在这上做文章批斗他,如同在一位将死之人面前不再计较微末的得失。
盛千澜瞳孔微怔,有些难以置信她的宽容。
“关于阮夭夭,其实当年我也只是个旁观者。”祝渝抬眸瞧了瞧她身边的枫树,微风再度扶起它柔软的枝干,红叶悠悠,缝隙间透着一如曾经的天光,“在你之前,上天还有过一位凡人升仙,名叫阮夭夭,她是首位净心神君钦慕者,年未及笄,聪颖过人。”
盛千澜倏然抬头,却只见云层掩住日光,添了几分暗淡。
“妘不见将她托付给若溟,领她拜师,习仙术、悟神权,二人朝夕相处,她便暗生情愫。”听到此处,祝渝明显看见他皱起了眉,隐约间还有强咽下的躁动。
她只视若无睹地偏过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心思单纯,自然也就爱上了他,可若溟的神禁无法拥有感情,她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若溟根本不为所动。后来她在仙境园地受妖蛊唆使,心生怨怼,认为这是上天不公,夺去了她爱慕之人的情感,便生了逆反天道之心。若溟对此有所察觉,对她产生怀疑直接动用了神权,在浮仙桥亲手将她贬下了凡间。”
——受所爱之人贬谪,跌落神坛不得善终。
透过这些平淡的话语,盛千澜却感受到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娘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不禁细想,倘若是他,在被若溟推下落尘潭的那一刻,绝对是生不如死的。
信仰的崩塌,爱慕的溃败,他不敢想象那会是种什么样的痛苦。
盛千澜愣了片刻,面呈菜色。
“当年东窗事发后,次日便在上天传开,若溟本就因神权特殊性格孤僻在上天不受待见,这么多年风平浪静,他都快以一个寻常神明的身份融入众神了,这下又等同于让所有人都听他敲了一遍警钟,更是无人敢近。”祝渝轻轻叹气,思绪翻回到记忆中那时若溟还残留着稚嫩的脸上。云彩轻浮在霞色稍淡的一片天幕,洁白如棉,浓稠地凝在一块儿。
“霜衍见不得若溟这般……令人避之不及,也不愿再有人重演阮夭夭的悲剧,便想着不让有觊觎之心者近他身侧,而你的出现完全越过了这道底线,她才会如此关心则乱。”
祝渝有些斟酌着措辞,话音落下,身后的溪水接下了几片落枫,涓流缠绵,悠然而去。
盛千澜想起之前妘不见对他的一举一动,这才拨云见日地有所理解。
“抱歉……”
祝渝见他埋头,略长的碎发掩住了眉目,却也依稀可见他沉重内疚的神色。
“无妨,事情这不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吗?再说了,你要是真对他有那心思,若溟也未必能给你回应。”
盛千澜心头一颤,虽说这话确实如此,但他每一次察觉出若溟对他毫无波澜,无动于衷时,都难免地失落与心痛。
直到此刻,祝渝这般直白地对他说出这番话,如此轻描淡写,却仍似有人持着小刀,在他心头刻下淋漓一笔。
“……”
“不过你也无需担忧,我此行正是要带你去个地方以绝后患,你只要在那立下神令,霜衍应当就不会再插手此事,日后也不会节外生枝。”祝渝看出他情绪低落,却仍是不予理会地转身运灵。
一时间,绯红灵光汇成几道风影,盘旋于两人四周,几片落枫被卷入其中,绕着盛千澜的衣袖疾速徘徊。
直到祝渝掌心一合,霎那间将灵力聚拢于腕,两人的身影没入绯色之中消失不见,原本缠在盛千澜身上的红枫飘然落地。
“我去……”盛千澜眼前红光一炸,踉跄几步站住了脚,他缓了缓头晕目眩后发现自己已是身处云端。
良缘上仙的传送之术他体验了两回,不得不说相比之下还是霜衍上仙的技术更炉火纯青,起码施法后还能让人平稳落地。
“前面就是了,走吧。”祝渝甩了甩红袖,一身轻盈地走在前头。
盛千澜还在天旋地转中寻找重心,而祝渝丝毫没有关心他死活的意思,直接自顾自地往前带路。
几秒后盛千澜才拾回注意,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这片云端有些迷雾朦胧,像是不约而同地在掩藏着什么,盛千澜放眼一望,一片又一片的云影交叠掩映着前路,祝渝走在前面轻轻拨开一堆,紧接着又用灵力散开一条幽径小道。
“这,这是什么地方?要设这般云障护着?”盛千澜紧跟其后,也还是被又重新聚拢上来的云朵挤来挤去,饶像是棉花蜂拥而至地怼他的脸,前行未免吃力。
奇怪的是,它们并不挡祝渝的道,只堪堪揪着盛千澜不放,才几步的功夫他就便和祝渝拉开了好些距离。
云层的密度越来越厚,等到盛千澜快看不见那一抹红影时,祝渝终于在前方止步。
他抬眸远眺,视野在前方豁然开阔,原本霞光明媚晴空万里的天穹此刻却笼上了灰黑色沉云,仿佛来到另一个与上天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中浓稠的湿气浸润入气息,裹挟着悠远古老的凛冽轰然而至。
——冷,如同凡间疾风骤雪的凛冬一般令人瑟缩颤抖。
极目远眺,黑云团的尽头犹如被远古创世者粗暴划开的缺口,残存的日光从其间射下,如擎天柱般屹立天地之间,折戟般沉默沙场之上,它们围成一个方圆地界,这其中,立着无数跟凡间祠堂中祭奠逝者一样的灵牌,个个都有灵光缠绕,却给人以死气沉沉的感觉。
盛千澜仔细一看,惊觉这些灵牌竟都只剩下了半截。
“这里是神令冢。”祝渝的神色迥然沉重起来,千百年风云变幻,她看着这里从荒芜到狼藉,心头似有所感。
盛千澜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神令?”
“不知道神令,那你总该知道军令。”祝渝言简意赅,神情难得肃穆,“你看到的这些,都是自古以来上天所有神明立下的军令状。”
“有忘其本心就自愿殉道的,有六根清净不动凡心的,有不徇私情兼济天下的……誓言各异,”她稍作停顿,有些犹豫还要不要说下去,她看了看盛千澜也同样凝重的眼神,临到阵头,竟然于心不忍。
盛千澜似有所感:“那这些断裂的灵牌,是代表着什么?”
祝渝轻轻叹气:“违背其志,已诛神籍。”
——违背了曾经立下的神令,诛灭神明之身,剥去神格,贬落凡俗。
这些折腰的灵牌,都是一个个已经身殒的神明。
盛千澜明晃晃地怔愣原地,他看着一片又一片残缺的灵牌,偌大的神令冢,他竟是一眼寻不见一个完好的牌位。
——这一堆没有,这边一堆也没有……
这么多的牌位,总会有一个是完好的吧?哪怕就一个呢?
盛千澜心存侥幸地在繁杂的灵牌中找啊找,可怎么也看不到完好无损的那一个。
就像自古以来,没有罪人侥幸活着走下断头台。
“没有的,别找了,这里所有的灵牌……都是断碎的。”话音落下,将气氛降至零点。
——没有人在这个神圣却如囚笼般的地方幸免于难,无数后人前仆后继步上先人的遗路,却无一例外也走上了他们的旧尘。
这其间,祝渝的目光飘过两个分别刻着“临世神君”与“明知神君”的牌位上,眼底闪过明显的悲伤。
她的故人也长眠于此,她比现存的那些神明谁都明白这个神令冢的刻骨铭心。可她也不得不这么做。
祝渝要做的很简单,也很残忍。
让盛千澜立下神令,永远不触犯若溟的神禁。
一旦立下,那么他们的结局就无非两种,要么相安无事再无纠葛,要么……一命换一命。
以如今神令冢的惨状来看,一旦立誓,绝对是凶多吉少,奈何这已是她走投无路的下下策。
她不可能拿若溟的性命去赌盛千澜的克制,那是妘不见视如己出抚养多年的孩子。
盛千澜意料之中的踌躇了。
仿佛他手握着自己仅剩的馒头,而面前却是一个濒临饿死的乞儿。那骨瘦如柴的鬼手向他伸长,悲鸣,呻吟,哀求,铺天盖地,不遗他自顾不暇的余地。
“盛将军,这也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知道你难免会有芥蒂,神令一旦立下,只要不违背就不会有事。若溟对于霜衍来说很重要,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就不必再相互为难了……”其实祝渝并没有想好如果盛千澜拒绝后她该怎么办,强硬地把人绑着立下神令吗?还是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亦或是任由他去……
种种后果,她也同样不知所措。
总是没有一个妥善的方法。
鬼怪般的乞儿痛苦而狰狞,却如被钉在原地无法向他逼近分毫,如同烈焰一样的黑雾在他眼前此起彼伏,盛千澜黑漆的眸中却一反常态地映出灵光。那块“馒头”鬼使神差地递到了“乞儿”不人不鬼的枯手上,触碰到的一瞬,如裂帛,如破冰,如崩决。无法言喻的力量呼之欲出,几乎要将天地吞噬。
盛千澜维持着姿势不曾动作,仿佛全部的意识都要卷入其中,灵台也混沌不清。
孤立无援的末路人拱手相让自己的希望,远远地望着鬼影消散而去,他彻底一无所有,却荒谬觉得此生无憾。
四下无声,沉默已然在他们之间僵持了许久。
直到一句被排除在所有设想里的意料之外,终于对祝渝轻轻应声。
——“好。”
祝渝倏然抬眼,却瞧见盛千澜面色平静,有如无波古井,深沉宁静。
——他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答应了?
祝渝微愣片刻,欲言又止。
而在这俯仰一瞬,盛千澜的脑海中又飘过无数念头,纷纷扬扬似飞絮漫天,恍惚间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若溟时,他坐在陋室的窗边,由着一缕晨光抚过他的脸庞,待自己睁眼看他时,天光忽然乍亮,仿佛如梦初醒。
盛千澜又满身血污的瘫坐在了浮仙桥上,与那到光风霁月的洁白身影遥遥相望,高挑又清瘦的若溟向他走来,伸出手为他疗伤的那一刻,朱唇轻启,他却闻不见那熟悉的声音。
一支糖画被抛至半空,盛千澜习惯性地伸手接住,当他笑盈盈地再度转身,想要递给那闹脾气的人儿,却忽然发觉身边空空荡荡。
直到一朵白云悠悠地游至他眼前,盛千澜方才回过神来。
祝渝仍旧立在他面前,一筹莫展地还想说些什么。
他想,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意弄人吧。
好似冥冥之中命中注定一般,他无法改变,也无计可施。
像有人将他架上刑场,逼他生硬地吞咽下所有不甘与辛酸,这也已经算是他的退路,如若再往前,就是死路。
或许,他一直都在犯错吧。
盛千澜抬手盯着那枚蓝色指环看了良久,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寒冷也侵蚀不了他渐渐沉沦深陷的思绪。
那双黑漆的眸子里似有光点暗了下去。恍若星辰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