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每日总有新鲜事,尤其八卦消息传得最快。在我醒来的第五天,满大街已经传遍了“白教主奸诈狡猾诱义士,步大侠偏中陷阱叛师门”的闲言碎语。
这日我起得早,兴致勃勃地去大街上听了一圈我和步青山的爱恨情仇,末了来了碗当地颇为出名的油盐白粥,吃完之后大失所望。
“这粥太淡了,还是得配几个小菜。”我咂咂嘴,把剩下的半碗推到一边。
千重波澜不惊:“重伤之人不宜重口。”
提到重伤,我擦嘴的手一顿,问道:“步青山能动了?”
自那日之后,我再未见过他,也没提过。
千重领着我回去,边道:“听说勉强能走。”
我一拍手,“好极!既然如此,我们也该上路了。”
他似乎没明白:“去哪?”
我叹息道:“你家教主总不能一直是个瞎子。步大侠可是承诺要给我找个神医,所以咱得请他一同上路。”
说是“请”,婆罗教的教众对步青山那可都是恨得牙痒痒。
所以当我用了午饭,端坐在马车的榻上喝茶时,门帘突然一掀,然后“咚”地一声,接着我身边一声闷哼——步青山被丢了进来。
既然千重唱了红脸,那我得唱个白脸。
我把茶盖盖上,往桌上一磕,语气中满是责怪:“说让你们去请步大侠,怎的如此粗鲁?自己下去领罚。”
步青山道:“无妨。”自己龇牙咧嘴疼了半天,才在我身边坐直。
我道:“你少在那卖可怜,五天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明白,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伤势严重到几乎没命,就算平日里身体再好,外伤恢复得再快,那内伤也得修养上几个月。
步青山从善如流:“嗯,我就是在卖可怜,被你识破了。”
“......”我竟又被他噎住了。
千重在外面准备一路上所需之物,一时间马车里又只剩安静。
我咳嗽两声,言归正传,“步大侠,你此前可是答应本座,要找一位妙手神医替本座医治眼睛。本座心向光明,无法按捺,所以便提早了些日子前去寻医问药,你可有异议?”
他声音似有笑意,道:“并无。”
“好,”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上次我记得你说要去的地方是岳州的余音楼,我可有记错?”
他讶然:“你竟然还记得。”
“自然,本座一向惜命,”我道,“只是这余音楼里......当真有神医?”
实在不是我怀疑,千重打探到,这余音楼,乃是岳州颇负盛名的——青楼。
“当真。”
既然他这么说,我便不问了。
此时千重东西也整理得差不多了,在车外道:“教主,可以上路了。”
我有点漫不经心,随意道:“走吧。”
没一会儿,马车便动了起来,不疾不徐地往岳州去。
虽说是下午,但深秋时节的寒风到处钻空子,我恨不得把车帘封住。
“千重,你带毯子了么?”
千重驾着车,声音穿过帘子便若有若无,“没有。”
我心里遗憾,但也没办法。可身边的人动了动,不一会,我却感到迎面吹来的风小了许多。
我狐疑道:“你做了什么?”
步青山声音离我稍微远了点:“我用了个简单朴实的办法。”
我皱眉想了一会,意识到他是用身体挡住了窗口的风,于是怒道:“滚回来!老子每天花重金给你找大夫,你就是这么糟蹋我的银子的?”
他厚脸皮地反问道:“你担心我?”
我冷笑,“我担心我的银子。”
他并不生气,依旧坐在窗口。
我不得不伸手,想把他拽回来。我朝他声音的方向摸索着,没一会便摸到了凹凸不平的布料——里面缠满了绷带。
我正心情复杂地准备把他拉回来,却依稀听到千重喊了声“公子”,而后身下马车猛地一震,杯盏落地传来轻微碎裂声。我下意识抓步青山衣领着力向后倒。他身体被我拉着,下一刻竟然整个人重重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两个伤患同时一声闷哼——我后腰处的剑伤崩开,而从他胸前传来的血腥味正一点点变浓。
马车很快停下,他有点费力道:“看来你的银子又要变少了。”
我实在是后悔不已。
秋天穿得并不那般厚,所以他的身体紧紧贴着我的。相接处忽凉忽烫,酥酥麻麻。连带他身上一股子药草味都把我罩了起来。脖颈左侧是他的呼吸,热气骚得发痒,我哆嗦出一身鸡皮疙瘩。而他似乎想要坐起来,左手扶着我的肩膀,可又没有完全起身,我想了想这幅场景,姿势着实有些诡异。
“快起来!”我右手使不上力,单左手又推他不动,此刻没工夫和他周旋,我只得催促道。
千重一向沉稳,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才突然勒马。
步青山不知是真起不来还是装的,我身上的重量似乎一点没减。
车外千重又大喊了一声“公子”,我急得又推了两下步青山。
他又“嘶”了一声,一边挪动一边嘀咕道,“我身体不便你是知道的......”他如此说,倒显得我是恶人。
而他话音刚落,帘外的风便猛地涌进了车里。
“前面地上……”千重正迅速说道,却突然像被人扼住了脖子。
步青山居然道:“见笑了。”
我这时庆幸自己是个瞎子,看不见如此尴尬的场面。
不过千重永远波澜不惊,他很快就接着道,“前面地上全是尸体,大约三十具,大致都是剑伤。”
我破罐子破摔地把步青山推起来,急忙想要蹿出马车。却因动作过大,一时脑袋撞到了车门上,被门一弹又回了原处,甚至后背伤口被车壁硌了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
“噗嗤——”
我恼羞成怒地对着身边大笑的罪魁祸首道:“你的诊金一文都不许少!”
我下了马车,听千重禀报。
他递了一张纸给我,摸起来像是一封信:“我从这些人身上搜到了这个。本应由你自己查看,但眼下......”
我道:“无妨。”
身后有响动,步青山竟然也从马车上下来了,他似乎上前查探了一番。
千重接着道:“信是写给松鹤派的,上面写着净心观要在腊月十五宴请江湖各路侠士,共商武林大计。估计这些人就是去赴中秋宴的。原本我不想多管闲事,但这些人身上的剑伤......”他说着竟停住了。
我不明所以,问道:“剑伤怎么了?”
步青山声音凝重:“这剑伤是‘碎清商’。”
怪不得千重没有说下去。
“清商随风,剑出皆碎”,碎清商,昭明楼百年绝学,其出剑速度极快,迅疾更胜风中清商之音,甚至在空中将其斩碎。中剑之人毫无痛苦,只因剑在咽喉,一招毙命,脖子上只会六三寸血痕。
此招非亲传弟子不得修习。而今昭明楼会这招的,应当只有两个人:步青山,以及——他的师父张玄阳。
气氛一瞬间凝滞了。
“不会的。”步青山很快斩钉截铁道,“师父一直仁德宽慈,绝不会做此等滥杀无辜之事。”
我没有说话。我是不认同的。我对张玄阳的了解,和步青山的刚好相反。
一直以来他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样子就是一身正气,惩恶扬善,但对于这一点,我始终保持怀疑。
世上没有好人,如果一个人让你看到的全是至仁至善,那只可能是一个原因——他伪装得太完美了。
张玄阳在我眼里就是这样。
可步青山作为他的亲传弟子,视张玄阳如师如父,若非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一定是不会信的。
“一定不是师父。”他又说了一遍。
对于一个重伤之人,我难得善心大发。我问道:“据你所知,还有谁会‘碎清商’?”
步青山沉默了好一会,似乎是在努力搜刮记忆。可搜刮的时间太久,连身后的马都不耐烦地踢了踢蹄子。
当千重解了缰绳,牵着马在我们身后踱步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无奈道:“我不知道。” 而后他急着道,“但‘碎清商’成名已有百年,江湖上若有人能习得,也并非不可能。”
我知他说的有可能,但我不会放过诋毁张玄阳的机会。
我冷不丁问道:“我一直都没问你,你此前为什么准备放我离开昭明楼?”
在那条密道里,他曾想放我离开,甚至已经发现我教中安插的内应也没有声张。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做到这般?
他不答。
我早有猜测:“你师父费这么大周折把我关起来,而你一向唯他命令是从,那次居然为我破了例,总不会是因为在你心中我白覆舟的地位举足轻重吧?”
他苦笑一声,“我知你不信,但我确实不想你在正气崖受苦。那里关押的都是江湖上的大奸大恶,每个进去的人,都要喝下散功酒。但你那杯,”他顿了顿,“我......我换了,但我没想到褚遥岑在酒里另做了手脚,这才......”
我挑眉打断道,“步青山,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个傻子?”我威胁道,“张玄阳到底为什么离开昭明楼?时至今日你还不说?那这满地的尸体可就说不清楚了。”
尸体上浓重的血腥味竟然让我几分兴奋,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张玄阳的秘密。
“阿舟,”他过了好一会,语气中似乎带着恳求,“一定不是我师父,他做事一向为公为正,决不会滥杀无辜,做下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待我查明真相再同你解释。”
我心中惊怒,事到如今他还是维护张玄阳。我摆手往身后马车上走:“你无需跟我解释,死的又不是我的人。只是人言可畏,这尸体上的伤迟早有人能看出来。”
千重扶着我上了马车,我心烦意乱地躺在榻上,努力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步青山说的有道理。松鹤派虽是小门小派,但死在了赴净心观宴会的路上,那杀人的人必然是与这两个门派结了梁子。正道的人最是重名,张玄阳巴不得一统正道,他看上去确实没有理由这么做。但他的去向步青山又不愿意说,所以这几十具尸体是何人所为尚未可知。
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一样的,这人处心积虑,无非就是要让这些武林正道自相残杀。
一下就牵涉了三个门派,在查出真凶之前,昭明楼这个江湖第一大派便要深陷泥淖了。
这么毒辣的计策,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看起来只有婆罗教,但我什么也没做,所以这股势力只可能来自一处——朝廷。
正道内讧,看似对我教有利,那正道必然再次讨伐我教,届时鹬蚌相争,朝廷才是那个渔翁。
我身子往前对帘外急道:“千重,快,我们加急往岳州赶。”
我必须赶紧把眼睛给治好了,先是江天暮雨,再是松鹤派被屠,江湖已经不太平了。我身为一教之主,必然不能让整个婆罗教坐以待毙。
我听到千重在外面毫无感情地问步青山:“你走不走?”
没一会车帘再次被掀开,步青山重新坐在了我身边。
我讽刺道:“我以为步大侠要追着尸体查去了。”
车轮缓缓而动,而后一声鞭响,马车便飞速冲了出去。
我感觉后脑勺定要磕到车壁了,下一刻却撞在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
我心想他的手估摸着被夹伤了。
马在长草间奔腾,车轮碾过碎石;窗棱咯吱咯吱地颤抖,风呼呼地往里灌。
步青山的声音并不大,但我听得一字不落。
他说:“我答应你的,治好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