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加鞭的结果就是屁股开花。
第二日傍晚,千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前面就是岳州了。”
我全身酸痛,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为了赶路,我们是在马车上过的夜,而我也再没和步青山说过话。
不是因为我心中有气,只是我和他之间确实无话可谈。教中安排我自不会与他细说,谈情说爱又绝无可能。
但眼下有了。
我清了清嗓子问:“余音楼在哪?”
步青山似乎早已醒了,又或许是一夜没睡,哑着嗓子道:“城中芳兰湖边。”
我并不关心他为何如此,只对千重道:“我们先在芳兰湖附近找间客栈住下,晚上再去。”
我们几个得低调行事。
婆罗教教主被昭明楼大弟子放跑的消息江湖皆知,而我们一行风尘仆仆,一个瞎子一个重伤患,若不好好装扮,一定惹人注目,到时这身份便藏不住了。
说完我继续靠着闭目养神。
其实我还是挺好奇的。我以为关乎到张玄阳和昭明楼的声誉,步青山一定会追查下去,没想到他倒是愿意先来帮我治眼睛。
恰好此时他道:“进了城可否先去趟驿馆?”
我瞬间明白他要去做什么,奇道:“怎么?要去给昭明楼报信?可别忘了,下山的时候你那群同门可是对你毫不留情。”
他沉默了一会道:“我知当日举动已算背叛师门,他们这样无可厚非。只是‘碎清商’一事关系重大,我又不知师父在何处,如今唯有传信回师门,让他们多做提防。”
我偏不如他意。
“千重,直接去客栈。”我翘起二郎腿,想象步青山吃瘪的表情,悠哉道,“那是你昭明楼的事,与我何干?这马车是我的,驾车的人也是我的,要不要停我说了算。”
估摸着他也觉得我十分有理,所以便闭嘴了。
岳州是重城,繁华更甚。进城后一路人声鼎沸,车马络绎。
千重找了个行人问芳兰湖怎么走,却听那人“嘿嘿”一笑,声音若有若无地从门帘外传来:“阁下一看就是去这余音楼的,今儿您可赶上了!晚上嫣嫣姑娘头一回登台,啧啧啧......”
千重话立刻打断道:“怎么走?”
我已听出千重不耐,那人倒是毫无所惧,热心道:“喏,看到没,前面那个包子铺,往左走那是正华大街......”
“知道了,多谢。”千重再次打断他,身下马车已经开始动了。
“哎哎哎,我没说完呢!你得往右走!往右才是芳兰湖,年轻人那么急躁......”
那人声音很快被甩在后面,我在马车里哈哈大笑,很少能看到千重吃瘪,还是被这么个毫无功夫的普通人。
步青山问:“有这么好笑?”
我心情不错,所以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了一下:“千重可是个铁面阎罗,正常人让他稍微做出点表情都难。千重竟然两次打断他,说明他已经生气了,这人可真是个人才!”
步青山却没笑,他沉思片刻,突然问了一句话。
“你觉不觉得......刚刚的声音有点耳熟?”
我脸上笑容一滞,想起我们好像忘了两个人。
下一刻我和他异口同声道:“林知许!”
自襄州一别,已有小半月了。
他有点激动道:“那寒采想必也在岳州,快让越公子把他们追回来!”
我并不急,“反正知道他们在岳州,待会去寻也来得及。看小林这架势,对岳州可是了如指掌。不必担心。至于你的寒采妹妹嘛......”我故意把声音拖得老长。
步青山无奈道:“我只是担心她一个姑娘家的安全。”
我点头道:“嗯,大师兄关心小师妹,合理合理。”
千重车驾得快,一会儿我们便到了客栈。
下车后步青山却似乎在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反手拽住他袖子,“想跑?”
步青山道:“我要跑何必等现在?我去驿馆,顺便找找小林和寒采。”
我拉着他不松手:“怎么着步大侠,伤都好利索了?再说了,我可信不过你,万一你跑了,我上哪儿去找什么神医?”
步青山坚持:“既然知道他们都在岳州,我断没有心安理得坐视不理的道理。”
“哟,那我便是恶人了。”我翻了个白眼,对千重道,“岳州这种富庶之地乞丐多,消息也杂。找几个乞丐去寻刚刚你问路的那个人,还有他同行的漂亮姑娘。再找几个教中闲着的兄弟去驿馆给昭明楼报个信,把我们在路上看到的尸体和‘碎清商’一事说一遍,信不信随他们去。”
我说完了对步青山道:“这总行了吧步大侠?”
他似乎十分感动:“阿舟,多谢。我没想到你......”
“打住,可别谢我。我只是动动嘴,你真正得谢的是千重。”
他又连忙道:“多谢,越公子。此番劳烦你许多,来日必当重谢。”
千重没回答,似乎进客栈去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我笑了一声,好心替他解了尴尬:“你也知道,自从你把我右手废了,教中大多数人不太待见你,这你不能怪他。”
步青山顿了顿,低声道:“是我自作自受。”
我很满意他的态度,继续牵着他衣袖道:“进去吧。”
跨过门槛,进去正听到客栈老板问要几间房。
我道:“两间!”
千重道:“我带够了银子。”
老板道:“三位住两间房可能稍许......拥挤。”
“两间!”我斩钉截铁道。万一步青山跑了怎么办?
客栈老板忙道:“两间......两间......您三位上楼右转里头那两间便是。”
千重很快便出去办事了。为防步青山逃跑,我拉着他和我一间房。
他道:“其实我很乐意和你一间房。”
我心道我可不乐意,还不是怕你跑,老子眼睛没人治。
他接着道:“但我知道你是为了不让我逃跑。”
见他戳破,我索性道:“对,所以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起来,老实呆着。”
他道:“既然白教主吩咐了,在下一定老实。”说完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小二!”
小二很快“噔噔噔”上楼来,问道:“客官有何吩咐?”
步青山道:“拿两条干净的巾子,再端个浴桶来。”
“一个?”
“一个。”
小二“嘶”了一声,说了句“好嘞”,又“噔噔噔”下去了。
他把门关上道:“我二人浑身是伤,伤口不宜碰水,我先帮你擦洗一下。”
我问:“那一个盆便够了,为什么要浴桶?”
小二刚刚那声“嘶”明显是想歪了。
步青山理直气壮道:“浴桶宽敞。”
……这人自从醒来后时不时便神经搭错,我初时惊讶,现在已见怪不怪了。
“随你。”
浴桶很快端了进来。他伸手进去捞了捞,激起哗哗水声。
我正想过去拿巾子,却听他道:“你别动,我来就好。”
我震惊到一时忘了说话,直到他的手搭上我前襟,我身上猛地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但我想了想,我身上伤口众多,如果是我自己来肯定会擦到伤口,再有就是我实在太累,由他代劳确实省事许多。就这么一转念的功夫,我顿时一冷——外衫没了。
我于是心安理得地在桌子上趴好,眼皮一搭道:“动作轻点。”
“遵命。”他笑着道。
这种伺候人的事儿我从前也没让他做过,没想到他力道拿捏得刚好。
那巾子小心翼翼地擦过我的后背,偶尔他手指也点过几下。刚开始我总会不自觉一抖,后面这感觉多了便习惯了起来。
他手上的巾子像在跳舞,从后背跳到胳膊,又绕到胸前。
我努力忽略身上的酥麻,强行找话题道:“我以为你会去追查松鹤派的事情。”
他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接着动了。他道:“我既然答应要把你的眼睛治好,便一定要做到。”
他走去浴桶便洗了洗巾子,水声里我听他接着道:“从前我总以为有些事情可以晚些做。比如在登云峰......”
“够了,别说了。”我怕他提到登云峰的日子,那一幕是我永远都不愿回忆的。
他走过来,手上动作依旧轻柔,但口中是不容拒绝的坚定,“不,阿舟,你听我说完。”
“我刚来时说我记不得了,这是真的。”那巾子抚过我胸前,似乎能把心中的波澜一一抹平。
“待我想起来我是谁时,我又甚至盼着哪天脑袋能撞了树或者挨了揍,恨不得真的忘了。
“但根本没用。”他自嘲道,“你玩过那种皂角做的泡泡么?你应当没玩过。我只觉得那一切都像是个巨大的泡泡,一戳就没有了。
“我总希望被戳破的那一日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我庆幸我是个瞎子,看不见他的脸,也不想看见。
“可终究来了不是吗?”我道。
从头到尾,他没有解释过那样做的原因。
“所以后果我根本承担不起。如果我早些时候和你说明白,也许不会是这个结果。
“现在我明白,有些事拖不得。我已经对不起你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我相信我师父不会滥杀无辜,查清真相是迟早的事。但你的眼睛不能再拖了。”
总算有点令人欣慰的回答。
我没有再与他争辩,也没有探究他当初这样做的原因。
他并没有再开口,我也懒得言语。窗没开,风也进不来。
一室静谧。
不知不觉我竟又睡着了。
醒来时我感觉有点不对,掀了一点被子一看,才发现我衣衫都被换过了。
我醒着的时候原本在桌子边上,那只能是......
“你醒了。”步青山的声音从桌边传来,“我刚准备叫醒你。”
我有点心虚,差点睡过了时辰。但我总要找点面子,于是质问道:“你换我衣服?”
他似乎没感觉不妥:“总不能穿着脏衣服睡。”
我一想到他把我抱上床的画面就差点愤然夺门而去,但眼下正事要紧。
“什么时辰了?”我问道。
“戌时差不多过半,这时去刚好。”步青山接着缓缓道,“对了,越公子也回来了,他说那些乞丐并未找到小林和寒采。”
“没看到?”我讶然,“那分明就是他的声音,这些人定是看漏了。又或许他们出城了?”
“不会,”步青山道,“我让小林和寒采在光州等我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出现在了岳州,但他能对此地青楼都如此熟悉,断不可能立刻离开。”
“明日接着找。”我想起白日里自己一番阻拦有些心虚,赶紧转移话题:“先去余音楼。”
“也只好这样了。”
一盏茶后,连我这个瞎子都能感受到的亮光笼罩四周。鼻尖充斥着脂粉香气,女人的娇笑和男人的高喝不绝于耳,车马在门前停停走走,好不热闹。
“好吵。”千重道。
“笙歌楼夜夜如此。”我笑道,“等你多来几次就明白了。可别小瞧这种地方,一般当地好菜都藏在这儿呢!”
步青山迟迟不往前走。
“怎么了步大侠?近乡情怯?”我手肘捅捅他。
“这味道......阿嚏!”原来是他靠近青楼就打喷嚏的老毛病又犯了。
“哈哈!”我笑完一把揽住他肩膀,“走吧步公子,进去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