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警医赶来的间隙,邓黎情绪渐由激动转为沉寂。
林慕南的指端接到程甲的语音通话申请,于是起了身,往旁边走动几步:“阿甲?”
“小公子,安全联络员报告了你车辆的一次异常受力,是不是撞到哪儿了?”
林慕南直言相告:“撞了人。”
“你没事吧?”
“我方无人受伤,对方……当场身亡。”
“小公子,你别怕,我这已经在返回接应了。”
“注意行车安全。”
跟程甲通话后,林慕南拍摄了现场全景和事故细部的照片以防后用。
对方所驾驶交通工具被甩在了左侧,人反倒被甩在了右边路基处,其交通工具上装着的两盏大灯亮得让人难以直视。
环顾一圈后,林慕南蹲在撞击对象跟前,目光那么低垂下,就像触及了一个黑暗旋涡,身体里太多的气力不受控地被吸走,绵延不止。
细看可知,撞击对象是个目测七八十岁的男性,身高不足一米七,小头窄脸,皮肤暗黑,有浓重苦象。
倒地后,他的下.身是伸向公路方向的,双腿一直一屈,套着铁锈色的牛仔裤,面料磨得起了毛,布着血渍和油渍;他上身穿着一件绛色牛津布褂,面料同样磨损起毛,各处颜色深浅不一,脖颈处露着打底衫的高领,整个上肢多躺倒在路基处,头窝进边沟里,头发上的血污板结成块,像块毛呢废料被烧毁了大半。
这是别人的生死一程,在其终点同自己仅此一交,借由他,仿佛纵观了人活一世,其生之艰难、死之孤苦,不禁悲从中来(1),疾速地滋长潜行,以无厚入有间(2),遍布于灵肉。
明明迄今生涯苦痛所历不多。看来曾经左菁华发表的所谓过得尚好的人可能更敏感于人间悲苦的言论,倒多少有些道理。可是释迦牟尼何止敏感,更过人的是无量智慧。感受足够灵敏,而抚平心潮的能力也足够强,才有缘成神成佛。
左菁华打完几通电话后走了回来,在林慕南和邓黎身上都喷了些防蚊虫液,那股熟悉的药草清香幽幽泛起,还有些醒神。
林慕南回过神来,循着喷雾来处看去。
左菁华面孔处于暗中,背景是皎白月光,音量放得很低,而不妨其清晰和稳定:“蹲得太久,小心脑供血不足,待会儿站起来要晕。”
林慕南就起了身,站在道沟边,张望撞击现场的全景:“死者原是骑着辆三轮餐车的吧,餐车装着两盏强光照明灯,还载了把椅子?”
“三盏灯。”左菁华纠正,“其中一盏被撞烂,已经不亮了。”
林慕南揉了揉眉心:“卖个小吃,弄那么亮干嘛……”
左菁华说:“车倒是干净,除此之外,没见装着食品。”
两人就都不说话了。
最先赶到的是程甲,朝着林慕南和左菁华打了招呼,又拍拍邓黎的肩膀,便开始观察事故现场。
警、医两方人员到达后,程甲又主动代为向警员提供了车辆和驾驶人的相关证件信息。
白日晞自驾一辆私车跟在救护车后面也赶来了现场。
再后面还跟着殡仪馆的车辆和人员。
不出意料地,医务人员到场后,先拿生命体征监测仪一测,当即就宣告了撞击对象的死亡。
警方便接替上前拍摄、测量、记录,特意录入了指纹,以便随后导入居民电子档案系统进行比对,以确定死者身份及其主要社会关系情况,间杂着还给邓黎抽了管血,大约是准备检测体内是否含有酒精和麻醉药品的。
随后,按惯例,死者遗体将暂时由殡仪馆收容,等待与家属取得联系后可能的尸检过程。
一般来说,涉及到人员重伤或死亡的事故车辆往往是要被扣押去做技术鉴定的,以明确事因和划分责任。
林慕南取下了车载监控系统的存储卡,换上一枚新卡后,将车辆和旧卡一并交给警员处理,应承下次晨上班后到警局做笔录,随后林慕南、邓黎、程甲一车,左菁华、白日晞一车,先后朝沥央城区返程。
回到天佑庄园后,程甲去将车辆停泊入库时,林慕南自行先一步走向主建筑。
过了约摸七八分钟,书房内响起电子门铃声,林慕南开启对话,扩音器响起的是程甲的声音:“小公子,是我。”
林慕南遥控解了门锁:“阿甲,你进来吧。”
“小公子,今天的事故,你看……我另线查查?”
“车辆和尸体上的痕迹清楚记录着全部真相。只是当前都掌控在警方手里。”林慕南说,“行车影音你自己调取一下吧。”
“好。”
“阿甲,你说一次撞击,会把三轮车和上头的人撞得左一个右一个吗?”
“我看着现场人与物散落的情况不太对劲。”
“我乍看也觉得不符合受力分析。”
“一会儿查看了影音,我再想办法模拟一下撞击情况。”
“别影响正常休息。”
程甲微扬一下唇角’“小公子,夜深了,你抓紧去休息才是要紧。”
由邓黎驾驶肇事的车辆,平日是配给林慕南专用的,有着严密的安保设计,全景四路可夜视的互联监控自不必说,所录制的影音文件本地可保存下五太,实时传入云端后更是几乎可以长期保存。
林慕南看行车录像到后半夜,社交板上出现了左菁华一则留言:“南南,我看过了行车录像,撞击前那几秒过度曝光,没拍清楚,可受撞击那人的出现,还有所骑三轮餐车的装备,全都让人觉得蹊跷。”
林慕南当即回复道:“我也有蹊跷感。而且人、车被甩出的情况跟受力合不上。”
“之所以没等清早再发消息,就是想试试看你是不是也看监控到这么晚……”
林慕南走到窗前,透过半圆突出观景台上下一望:“阿黎房间的灯到现在也还亮着。阿甲说要设计做下模拟撞击实验,不知道他这会儿得空歇着了吗……”
“现在差不多凌晨两点,抓紧睡一觉,明早八点半咱们在警局门口会合。”
“好。”
次日上午九点,林慕南和左菁华在警所首层走廊临靠窗沿、面朝各个办公间的休息长椅上等待邓黎做笔录出来,结果邓黎还没等到,先见警员站在办公间门口朝两人招手:“那个笔录做完了,你们可以进来商量商量。”
林慕南两个不无疑惑地走进屋里。
办公间目测三四十平米,两两相对摆放着四张办公桌,有三名警员在场,两名参与侦办此案,分别站在工位和招呼了林慕南两人刚转回屋里,另外一名警员则安坐于背窗面门的一桌跟前,嘴里嘟嘟囔囔地,像是对着台式计算机的显示器在下单定做冬季制服。
邓黎站临里头那位警员的办公桌,腿边有一只轻便木凳。
“警官先生,”当着几人的面,林慕南问刚刚于门口招唤己方进来的警员,“刚说有什么事需要一道商量?还请见教。”
“受害者的家属找到了。”警员回道。
林慕南顺着问道:“对方是有什么主张需要我方配合吗?”
“对方是积极寻求调解的态度。”
林慕南拧眉:“车祸身亡是突发事件,面对这么突然而重大的变故,家属对肇事方没有仇恨吗?或者一夜之间就消化了仇恨?虽然未必合法,也未必公平,但情绪冲头的那一阵子,坚持认为并且强烈主张肇事司机偿命的,难道会少吗?”
邓黎诧异地投过来一眼在林慕南身上,并且直直盯了许久。
“这……人穷志短吧。”办案警员推测道。
“人有多穷?”
“死者应该是幼年时因脊髓灰质炎病毒感染造成了跛脚,未婚未育,父母故去后,最近的亲属是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死者生前主要就是依靠低保费和兄弟姐妹们的接济维生,而这几个兄弟姐妹的家庭经济来源无非也就是打零工,日子过得普遍都很拮据。”
“死者是个跛子?”林慕南抓住了这点进行确认,“跛的厉害吗?”
“那种走路姿势,每一步都是伤害,累积到六十多岁,病情肯定算不上乐观了。”
林慕南看向左菁华,后者点了下头,这点头看在别人眼里像是对警员说法的肯定,林慕南两人则心照不宣——跛脚夜行,那不更古怪了!
“所以,”警员再次提醒,“死者的兄弟姐妹要求今天就跟肇事方,也就是你们,见一面,你们商量商量,到底……”
“今天太快了,我没做这方面准备,”林慕南说,“明天应该可以。”
“那明天你们还来这里吧。下午三点?”
“好。”
邓黎垂头垫后走出警所,尽量掩藏起眼眸里深深的疲惫和蔓延的空洞:“南南,死者家属提出调解处理这次事故,你是怎么看的?”
“我让阿甲帮忙确认一件事,咱们等等他,明天见机行事。”
邓黎眼睛通红的:“南南,你不愿意私了这件事吗?赔偿金我愿意自己出的。”
上午九十点钟,阳光正好,林慕南却感觉到腰背部嗖嗖的冷风,顿了顿,苦笑:“说什么呢!上车吧,我先送你回家。一会儿还有别的事。”
邓黎目光移开后,眸子彻底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