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外出罕见地是由林慕南为邓黎开车的。
坐在驾驶位,林慕南六七成精力都在行车上,此外也分了三成心思跟邓黎筹谋未来,带着轻松的、不经意的意味:“阿黎,上次云同风教授的《演化博弈论》,你听了喜欢吗?”
“很喜欢,”邓黎应道,“听了才知道什么是大师水准。”
“那……国内的语言学校也上了一年多了,留学材料准备齐了就递出去吧,我托人帮你写推荐信。”林慕南匆匆瞥来一眼,嗓音里有冰消雪融的热意,“这些年,和天佑庄园联系着的各行业老师来授课,安排我的课程总是你在动态地协调,这股师资力量也算你一番辛苦的副产品了,方便的话,推荐信你也可以自行求取,我没有意见。”
邓黎说:“我知道了。我抓紧去办。”
林慕南亲做司机,回到天佑庄园是无需自行停车入库的,他一下车,就有理车员前来接手车辆的安放。
“先这么放一会儿,可能还要用,要是下午长时间闲置,你再开走停泊。”林慕南跟理车员交代说。
“好的,小公子。”
林慕南声称随后还要用车,邓黎很快就确定了是为什么事,他边往主建筑厅堂方向走着边提请的那通语音通话是给雷修的——
“雷师叔,中午咱们约个饭吧,好不好?我打包带齐了餐饮上门!就是跟你联络感情嘛。另外引荐个人给你,你得见一定欢喜,午餐时面谈。”
一通电话结束,林慕南转向邓黎:“阿黎你自行吃饭休息吧,我出门一趟,不用人陪。”
如此交待之后,林慕南即往厨房方向走去,在走廊与一众佣工相逢便是阵阵笑语。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邓黎只是觉得他们吵闹。(1)
没过多久,邓黎经窗俯瞰林慕南开车离开了天佑庄园,出门前在庭院中,魏聪聪还交接给他一件什么东西。
不就是攒个局,请来雷修陪着夏青璇父女俩茶话嘛!林小公子自带“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2)的先天资本,自己位卑人微,断然没有让小公子舍那些高才名流而就自己的道理!
独自凭栏,一怀激荡不平事,愈发纠结和扩张着,让人惶惶不可终日。
血光之灾!血光之灾!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回还重复着这四个字。
教主预言自己将有血光之灾,初期邓黎是不以为然的,后来才渐生忐忑,结果这预言确实应验了……
韶林风景大道沿线的韶林别墅前几号院子,挨近西山根儿,山环水抱,按古夏国堪舆学的标准,毫无疑问地是风水宝地。
秋季晴午,和暖而明亮。
九号别墅院门大敞着,喷泉哗啦啦地泻下白练,在地上形成环曲的径流。
有琴曲悠悠,不为叩击门扉声迟滞片刻,只在林慕南绕过影壁后,戛然而止。
院内梧桐树的叶子被摇落了大把,剩下的还在枝头随风吟唱,和流水一样,不为人类琴音的起止而激昂或迟滞分毫。
起初的琴师原也如水、如风、如梧桐叶,天然随性,可人的心太容易受扰动,心有所念,就不自由。
“你来了?”雷修盯着林慕南走近,眼神深沉、炽热,好像还带有些许祈求的意味。
林慕南往高提了提两只手拎来的餐包:“饭也来了。”
“就在院子里布餐怎么样?”
“天秋日正中,水碧无尘埃(3)。户外这环境摆餐正适合,我也很中意。”林慕南笑应着,将拎来的餐包置于石凳上,铺展开桌布,将餐品逐道地摆上桌。
天佑庄园厨房方面外带餐品,惯常会在提篮的顶盖内兜配备一张桌布,一般都是做过防水胶贴的亚麻布料,刺绣工艺,装有防滑胶粒。
林慕南布餐时候留意到了这套庭院桌椅,每件都是由汉白玉整石镂雕的,镂出了朝桌下伸腿和往椅下撤脚的空间,雕着龙身和祥云,颇具夏文化意味,石桌打了地基,底下约摸是灌注着混凝土的,再复原青砖地面。
“师叔,你这套汉白玉桌椅,是出自哪位设计师手笔?”林慕南随口问着,尝试往桌面下一探,果然摸到了一叠轻薄的垫子,“看来别具匠心啊。”
“你爸爸推荐的设计师,你也认识,”雷修解释,“是你妈妈带过的研究生。”
其实看一眼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再从桌面下摸出那两张坐垫后,林慕南更是几乎确认雷修的这套庭院桌椅是由范喜会设计的,跟林靖乾院里那套有七八分的相似。
“原来师叔跟我爸爸私下多有往来。”
“几次往来都是近期的事。毕竟,也算是做邻居的,有时能偶遇上。”
“因为投缘,所以才能偶遇上,师叔平时那么忙,靖乾先生也很忙。”林慕南感觉雷修话里好似隐含着些人为布设的隔阂,不觉地朝这个靶点投了粒石子,也不等听回声,转而又说,“餐品都摆好了,快来坐吧。”
“这都是你的厨师给你搭配的吧?很用心。”
“用心的是我,我揣测你的口味选配的。如果不合口,你就夸它至少营养均衡吧。”
年青人笑语间夹杂些许的俏皮,雷修被逗笑了,应对也似嬉闹:“谢谢你啊!”
“客气了!师叔,你先尝尝这个菊汁蒸糕。”
“好啊,一样一样都会尝到。你选配这些餐品,全合我心意。”
“我心里大概有点儿数,就是等着师叔亲口说。”
“我也等着你开口说呢,这次一直没猜出你是要引荐什么人。”
“来找师叔吃饭确实只是意图之一。师叔,青璇的父亲正在沥央,先前你说过想见一见,我和青璇都惦记着这事,现在你还想见吗?是择日或者是撞日?我自荐来居中帮你们协调。”
“难得你们两个后生这么把我的话放心里。待会儿饭后你就去讨对方一个方便吧,我随时乐得开门迎客。”
“这么说定了,要是今天就可以邀得新客上门,我一会儿就去接人过来,如果不巧需要择期再约,师叔今天就开门迎我吧。”
“这里没什么逗趣的东西,只怕你觉得无聊。”
“师叔,其实我都已经稳重多了,早不像幼童那么偏爱感官刺激了,我觉得,我现在多少有了一点欣赏雅乐的能力。”
“稳重多了吗?”
“没发现吗?成熟得不太明显?”
“倒是发现了。”
“对嘛,随着经年历事,我已经懂得了一些音乐之妙,不足以成为下一位大师,但没准够做大师的半个知音。”
“人生啊,半个知音足矣。”
“也许,尚约诗人会是一整个知音。”
“尚约诗人?”
“青璇的父亲。”
“怪不得青璇这姑娘,我从初见到后来再见,总能感觉得到她身上的灵气,心想这即便不是簪缨世族,也该出自诗礼之家,好像家学濡染之余,又不乏精心的培养、开发,就……像你一样。”
“我发现……师叔对我的评价变高了。”
“跟你一样,随着经年历事,也不断有新的感悟。”雷修苦笑,自嘲说,“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年青人了。”
“但是弹琴的时候,师叔你仍然像造物主一样。”
雷修目光几经明暗:“也许吧,才对这一行越来越热爱。”直到蓦然回首才发现,假使走出这一行,已经是一无所有,才懂何来画地为牢一说。
餐间寻了个空隙,林慕南往夏青璇社交板发去一则留言:“青璇,我在雷修大师家里,大师很期待与尚约诗人的会见,方便的话,下午我接你们来做客,需要留出午休时间吗?”
夏青璇回复说:“我们这边随时方便。”
“从这边走时,给你电话。”
午后一点多些,经电话确认后,林慕南自驾前往友谊大道五号院。
拐过最后一道弯,远远就看见夏青璇娉婷身影。
阳光正在最炽烈的时候,街道因空荡更显得辽阔,秋蝉嘶鸣不止。
夏青璇站在院门前向阳的空地上,搭一件白色牛仔外套,其上棕色方领和裤装的颜色上下呼应,哑白的松糕运动鞋又与外套主配色相呼应,如此着装简单、素雅又不失活力。
随车驶近,夏青璇退至远侧门口,庭院门在其身后缓缓敞开。
“青璇。”
“先进院吧,我阿爸正在屋里备茶。”
林慕南依从建议将车辆停至院内,关上车窗,下车,背向车门:“赵师兄呢?”
“也在。”
“恰好给赵师兄准备了礼物。”林慕南背过身去,又拉开后排车门,当手掌穿过礼盒提手,正要将之提起的时候,身后夏青璇的问话蓦地戳到了一根敏感神经。
“夜里没休息好吗?”
林慕南动作一顿:“怎么这么说?”
夏青璇只道:“眼睛很疲惫。”简短字词,像和风细雨,轻柔沁入任何细微的孔隙。
林慕南暂时搁下拿礼盒这事,转回身来,正视夏青璇面孔,据实以告:“昨夜返程时候出了点意外。有点复杂,不过可以……应该说,我会尽可能处理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