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黄昏日暮的晚霞里奔跑，有楚希明在，总能凭借着良好的记忆避开绝大部分守卫，即便有躲不开的，也能以权谋私支走他们。

一路畅通无阻，他们终于踏出了上将府的大门。

出了府，拐角处有楚希明提前准备好的乔装衣物。

他本来是想动用职权调一艇小舰或者一辆汽车来的，但是思及他目前的情况是卧床养伤，一旦有些什么动静都能引来一堆关注，遂打消念头，老老实实地徒步奔逃。

好在，没有人察觉他们的离开。

穿过层层叠叠的大街小巷，他们在日落西山之前看到了豫北的城门，熔金般绚烂的光彩铺陈在大地上，城墙厚重，更像青山般高大□□屹立不倒。

咫尺之遥。

唐落此时心绪繁复，心脏窝在胸腔里嘭嘭直跳，是剧烈运动奔跑所致，也是紧张而兴奋的缘故。

他想，他终于可以回归故国。

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泛着蒙蒙夜雾的天幕，随后就是各种火器拉栓、爆炸声，听那响动，距离城门不远。

人本性是趋利避害的，因此唐落和楚希明都不免脚步一顿，随后对视一眼，楚希明率先回神，迅速圈住唐落的手腕，拉着他猫腰往外跑。

唐落垂眸看了一眼被圈住的手腕，不言语，也不挣扎。

像是在观察楚希明异常的态度与举动何意。

又像是在纵容楚希明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给这乱世再添一笔乱事。

很快，他们趁乱避开交战的士卒们混出了豫北。

为了不引人注目，楚希明只能先扯住唐落掩藏在城墙边下，一点一点地逃离所有人的视线。

没有人注意他们，楚希明大松一口气。

但是因为临近豫北城门处发生的战斗，听到动静的豫北士兵一边加入支援，一边迅速控制周边百姓，这也使得唐落和楚希明被迫停在了原地不敢再有动作。

俯身蹲下，双手举过头顶，唐落和楚希明像是两朵人形蘑菇，贴着墙根，畏畏缩缩，哆哆嗦嗦。

这幅懦弱模样瞒过了士兵的眼睛，但为了他们两个的安全着想，还是分出一个士兵来看守他们。

等待战争落幕的时候，唐落不经意间回头一瞥，仿佛心有灵犀，叫他正好看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偶然看来的一个眼神。

那人是一身戎装威严冷肃的冯亦宏。

只是一个意外的对视，冯亦宏并没有认出他。

看那阵势，冯亦宏一众人似乎正在与另一拨人对峙，唐落眯起眼睛瞧过去，没有看到对面的领头人，但看那士兵服装却知道，是豫北的兵。

是宋陨星率军回城了，还是豫北的兵巡逻时看破了冯亦宏他们的伪装？

唐落没能猜出个所以然来。

冯亦宏踏足他人地盘，肯定是轻装简从，主要目的也只是趁着主人不在来偷个家，携带的士兵人数是接应人的规制，就那么点人，即便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在绝对的人数与火力的压制下，也很快败下阵来。

冯亦宏似乎受了伤，浑身浴血，有别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身边护卫的人伤的伤死的死，而他被按跪在地上，抬眸，前面就是困住了他心中明月的牢笼。

本是来赎救明月，他却折戟沉沙，如丧家之犬模样狼狈地双膝跪地，被迫接受恶魔的嘲讽。

恶魔俯身，附在他耳边低语:“暨淮人都这样言而无信的么？刚刚签了停战和约，这就迫不及待地撕毁和约重燃战火了吗？”

“宋、陨、星！”咬牙切齿的冯亦宏不甘心失败，他挣扎着要起身，两边肩臂却被人死死地压制着，他动弹不得，恼火、愤恨的神色自眼睛里迸泄而出，因此衬得眼眸明亮如星火，“你把唐落藏到哪里去了？”

“唐落？”宋陨星唇齿间研磨着这个名字，眉眼弯弯，轻哼道:“自然是好吃好喝供在我的府里头，怎么，冯亦宏，你这是想你的好友了么？”

冯亦宏此人身为一城指挥使，又是脱离家族荫庇自己真刀实枪挣来的官位，这样有种的男人，放在从前宋陨星肯定会高看一眼的。

但是，这特么也不是这个男人来抢自己宝贝的理由。

何况，宋陨星这些日子催着温少安把唐落的过往查了个底朝天，他越看越心疼、怜惜。

所谓惊怒交加，各种情绪混为一体，有对旁人薄待唐落的愤怒，也有对肯怜悯唐落的人的丝缕感激，这其中，就有冯亦宏。

青梅竹马？

还是竹马竹马？

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啊，这可真让人羡慕和嫉妒。

可是，“小时候懦弱无能，好不容易长大了有了点儿权势傍身，怎么，这就迫不及待地要逞英雄耍威风了？英雄救美，换千金相许，冯指挥使，这么多年狗皮膏药一样缠着不放，你心中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宋陨星嘲讽道。

他本可以把话题往国家外交大事上引的，或者哪怕是围绕着那个狗屁和约也能说上一堆长篇大论，可他偏不。

他都快嫉妒疯了，自然就再也顾不上什么了。

冯亦宏伤痛难忍，心思却净透，他听了宋陨星这反常的话，与那无形之中带着酸气的语气，忽而就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忍着痛楚抬眸，笑了:“我们竹马竹马，关系匪浅，我什么也不求，唯愿他平安喜乐，快活一生。”

虽是这样说，可话语中故意透露出来的熟稔分明更加惹人妒忌。

天色已晚，夜幕降临，晚间一缕裹着寒意的清风徐徐拂面，放大了人心中的恶意与杀心。

宋陨星不再多说，他收整军队，有序进城，回到上将府，他自然有的是法子折腾冯亦宏。

人潮散去，士兵们都归队，唐落和楚希明离得不近不远，似乎看了场戏，却又听得不大分明。

悲伤的，绝望的，心绪难言。

唐落很难不感动，冯亦宏似乎是为了救他而被俘，豫北是一个铁桶，戒备森严，以后再想离开，难于上青天。

那个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鲁莽。

唐落眸中湿润，眼尾一抹黑夜中看不清晰的殷红。

楚希明比他冷静，他思考的更多。

冯亦宏被抓意味着他们将失去接应，后续逃离也将不再有支援。

从豫北到望姚的路途遥远，没有冯亦宏准备的代步工具，想要趁着宋陨星没发现之前逃走，似乎不大可能。

难度系数很高，不，极高。

现在，楚希明只能赌宋陨星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望唐落这个故人，也不是去看望他自己这个伤患，这样还能拖延一些时间。

两人思绪翻涌间，怕引起城门处巡逻的士兵的怀疑，谨慎地待在原地驻留了一会儿，而后，迅速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那个方向，分明是城郊军营。

楚希明的想法很简单，凭着他的身份，调动一艘舰艇是很容易的事，靠人的脚力是绝不可能逃出生天的，但是，只要上了舰艇，哪怕是宋陨星命人给他们打下来，也得需要时间。

何况有唐落这个靶子在，宋陨星未必舍得下死手击落舰艇。

如此，便可成功降落在望姚。

如此，便算还了唐家人的恩情。

如此，他与唐落之间，谁也不再欠谁。

往上将府走的路上，宋陨星一言不发，任谁都能看出他周遭的气压很低，这个时候他无异于是一颗烛龙火，不，甚至比烛龙火的威力还要惊人。

一点就着，不点也着。

无人敢贸然惹他。

“等等。”宋陨星冷不丁地停下脚步，此时他与他的大军距离城门不算很远，主街道两边围满了庆祝他们打了胜仗的百姓，他蓦然回首，吓了身后将士一跳，百姓们也摸不着头脑。

他说:“冯亦宏出现在城外，是为了接应什么的话，那上将府里，该在的人一定还在么？”

方楚侠首当其冲地跟在他的后方，他与身边的周尚、江敬止、李微水、殷恪、江银铮等人对视一眼，大眼瞪小眼，说不出所以然。

也许，宋陨星本身也不需要他们的回答。

宋陨星眸色沉沉，悍然发令道:“回去，严查城门内外，方圆百里戒备。”

于是，胜利归来的将士们分成两拨，一队跟着宋陨星去控制城外方圆百里的过往行人，一队则跟着周尚和方楚侠疏散城内近处的居民，并严查每一个百姓的面容。

都在找唐落，本来只是宋陨星的一个猜测，偏偏这个时候，身在上将府的於若世向宋陨星发来通讯申请。

接通的那一刻，於若世只一句话就点燃了宋陨星的心火:“唐落和楚希明不见了。”

第二句话是:“根据楚希明光脑里的监控定位，他现在正在前往城郊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