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雨风含情,聊用明世音。敢唤天上月,倩眸知我心。楚、希明,真是好美的名字啊。”年少的於若世喟叹道。
“这首诗也很美,作者是谁?”一旁的温少安问道,“从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首诗,竟与希明的名字这样贴合。”
他们谁都不知道,其实,“希明”这个名字,最开始根本不是源自于这首诗。
只是那年小溪之畔,那个天下闻名的意气风发的年轻中将说——风兮风兮萧若锁,不欢不欢溢四方,旦兮暮兮晴阳透,楚未明兮希翼扬。
于是,楚希明从此有了新的名字新的前程。
但是这件事却是如同庄周梦蝶一样,美好而虚幻,所以楚希明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此后故人相逢、新人相识、敌人相见,他也只是平等地告诉每一个不知情的世人:在下楚希明,是“希雨风含情,聊用明世音”的希明。
楚希明坐在月夜里的台阶上,单腿散漫地支着,另一只腿放松地伸直,因而显得修长有力。
他双手手掌向下贴着地面,脊背微微靠后,歪头看着他们两个,笑道:“我自己想到的诗,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有文采?”
他玩笑般开口,惯爱损他的两个好友这次却并没有出言嘲笑。
江宿的仁宣太子光风霁月文武双全,他所接受的礼仪教养均是储君标准,文采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
哪怕是有人要昧着良心抹黑仁宣太子,也要看别人信不信。
“唉,倘若有一日天下太平,我就走马江湖,做个快意恩仇的诗人、侠客,到时候你们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听说了我的名声,可千万不要出来攀亲,我会装作不认识你们的。”早已死去的仁宣太子继续说道。
楚希明仰着脖子灌下一口烈酒,月光下脖颈白皙细腻,喉结滚动,黛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很风流倜傥的一个人物,却偏偏让人无端觉得他脆弱不堪,就像是引颈就戮的天鹅,仿佛随意一捏就会碎掉。
那时,楚希明刚刚脱离仁宣太子的身份不久。
他与於若世、温少安年少相识,却都少年心性,心高气傲,谁也不服谁。
于是不打不相识,各自挨过一顿揍后,终于成为了可以交托后背的生死之交。
月夜下他们诉尽心中理想。
一个说要当诗人、侠客。
一个想要官运亨通封侯拜相光耀门楣衣锦还乡。
还有一个,耍无赖一样地说,我什么也不想要,一樽酒,一盏茶,足矣。
少年么,年少意气,心性稚嫩,因此大言不惭,无所顾忌。
可是,那也是他们最初的理想。
最真实的本心,也抵不过岁月磋磨。
如今,那个想要光宗耀祖的少年如愿官拜中将,得上将赏识,信任重视,什么都有,统领军部都指日可待。
那个想要一杯薄酒的少年郎却贫困潦倒,只好下山走入世俗,从此再也回不到寂静清幽的深山老林。
而那个对着月光许愿说要策马天涯的少年郎,恐怕,再也实现不了心中理想了。
背叛,是最大的罪愆。
自地狱里归来的魔鬼,最是厌恶背叛。
宋陨星不会放过楚希明的,曾是得力下属陪伴多年又如何,也抵不过一朝倒戈带来的伤害大。
何况,楚希明选择了最能让恶魔发疯的一条路——窃走恶魔的稀世珍宝。
珍宝美丽而脆弱,又是恶魔用尽一切都要得到的东西。
恶魔忍着脾气等了七年之久才等来肆意抚摸珍宝的机会,所以他再珍视不过。
哪怕珍宝有错,也只是错在它太过明亮耀眼,因此惹得不少人偷窥觊觎。
但是,在恶魔心里,漂亮的珍宝是无辜的。
被窃走的珍宝受了惊吓,它也许需要主人施与一点点小小的惩罚,但更多的,却是揽入怀里细心呵护。
然而窃走珍宝的贼人就是不一样的待遇了,恶魔只恨不得将贼人抽筋拆骨,使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与之相较,背叛,反而是最轻的一项罪名了。
这些,於若世都明白。
但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暴露了楚希明的位置,告诉宋陨星,他带着唐落逃走了。
不是因为他效忠宋陨星,所以可以做到大义灭亲。
所谓公正无私,不过是碌碌名利摆在前头,他不得不屈服罢了。
何况,那么多天的时间里,他已经给过楚希明那么多次机会了。
既已做出那样的选择,那么是生是死,就全看楚希明自己的造化,与旁人无关。
只是,还是会悲伤难抑啊。
郊外,宋陨星坐在汽车的副驾驶上,此刻面色黑沉,周遭一股难让人忽视的低气压,煞的无人敢靠近他。
这场景分外熟悉,滚骨坡那次,也是这般。
那人逃,而他费尽心机地追在后面,奢求能尽快看到他的身影。
心上的距离却似乎总是渐行渐远。
车程和脚程哪个快?当然是车程。
宋陨星视野里看到那两个穿的他们爹妈也不认识的两个人的时候,那一瞬间气血上涌,藏在胸腔里的怒火爆发,让他恨不得就这样弄死他们,从此以后,这世间就再也没有让他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人了。
可是,当他顺从自己被气疯的脑袋端起烽火枪的时候,他发现,他的手臂竟然是抖的。
他没办法果决地扣下扳机,换言之,他做不到再次伤害他。
宋陨星深呼吸几次,微微挪动烽火枪。
这次,他对准了楚希明的后心。
只要他轻轻一扣,楚希明就会没命。
——上将,臣想长命百岁。
记忆深处,有人无奈地叹着气,大言不惭地说他要荣华富贵长命百岁。
宋陨星眼底的戾气浓郁到快要倾泻出来,可他要扣动扳机的手指还是顿了顿,继而对准了那人的肩臂。
轻轻的“啪嗒”一声,携带着火星的子弹以一种不可转圜的威势,钻进了楚希明的肩膀深处。
楚希明应声倒下,还在突破身体极限奔跑的唐落闻声回头,他看到了从车上不紧不慢地走下来的宋陨星。
这人一身笔挺的军装,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他眼中深黑黏稠的深重戾气,杀意犹如实质,死死盯准了他们这里。
唐落毫不怀疑,被抓到的下场绝不好过,抽筋拆骨恐怕都是小事。
但是,他环视四周,只见到宋陨星所在的那一辆军用汽车,更多的,或许还在后面没有跟上。
城郊大营就在眼前,还有机会。
绝不能再落入那个恶魔的手里。
楚希明也回头看了一眼,他苦笑了声,继而坚定地爬起身,几乎是半跪着将藏在内衬口袋里的令牌交给唐落,道:“这是我身为章京的身份令牌,你拿着它,跑到军营里,他们都不认识你,不会抓你,但都认识令牌,你无论看到谁,都立刻吩咐他们准备羽舰,快去,快!”
烽火枪握在那人手里,踌躇不决的那两秒钟里,唐落想了很多种可能,回首依稀可辨宋陨星无声的唇形——回来。
低头,却听楚希明说,“他不会伤害你,他不敢。唐落,你只管跑,在更多军士来到之前,你都是有机会得到自由的。”
他说宋陨星不会、不敢伤害唐落,其实最真实的理由是不舍得,可是楚希明张口欲言间,又默默咽下了那些话语。
唐落缓缓松开了扯住楚希明胳膊的手,他没再回头,只是听从楚希明的安排,用足了力气向前跑。
都说咫尺之遥,他与城郊军营只有几百米,已经能隐隐看到轮廓。
身后,怒到极点的宋陨星盯着那溜得跟兔子一样的身影,垂落的衣袖里手指攥了又松,他努力逼迫自己心平气和,对旁边人道:“拿弩弓来。”
哪怕是愤怒到了极点,宋陨星也知道,烽火枪伤害力巨大,以唐落那副病殃殃的身子,一枪就能去掉半条命。
很快,驾驶位的士兵从后座取来了一把弩弓。
宋陨星弯弓搭箭,箭尖从致命的脑袋、后心下移到腰腹,接着再往下挪,就是双腿。
风声裹着尖锐的箭矢迅猛而去。
唐落只感觉小腿一阵剧痛,猛地一下子朝前扑去,一头扎进了前方枯黄低矮的野草之中。
原地摔滚了几圈,用来伪装的衣裳凌乱划破,裹在脑袋与脖颈周遭掩盖面容的布条纷纷散落,沾了一身的尘土。
唐落闷声哼了哼,回首望见宋陨星执弓的冷厉模样,谁都不再伪装。
于是,唐落眸子里的恨意也毫无保留的倾泻出来,隔着很远的距离,与宋陨星对视,刺痛了彼此。
就像是个脏兮兮的受了伤的倔犟的小猫。
宋陨星以为唐落会认输。
即便是倔犟,也已然受了伤。
受了伤的小猫是脆弱的,跑不远的。
然而唐落很快就重新撑起身体爬起来,忍着痛楚一瘸一拐地朝前跑。
宋陨星:"……"
不见棺材不落泪。
又一记风声传来,唐落第二次扑倒在地上,他挣扎着,支撑起胳膊想要再次爬起来,然而双腿皆疼的难以立足,哪怕连翻身都做不到。
他浑身发着颤,一双眸子里水光潋滟,仇恨不加掩饰,痛楚也无处可藏,就那样红着眼眶,无法抗拒地被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宋陨星翻过身来直面着宋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