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下面具。
他眼不错地注视着我一举一动,视线锐利,似要将我看穿。
时间变得漫长,就在我以为计谋失败,他动了心念要我性命之时,他终于开口:“你是他的后人。”
他?
是谁?
我对凋夜一族的祖先来源过往知晓的并不清晰,不过根据先人日录,猜测他曾为罗喉效命。
但就目前看来,计谋似乎奏效,他对我起了兴趣。
紧绷的心弦松懈几许,我思忖着,斟酌语言,半真半假道:“本相并不知晓武君所指的是谁,但此曲确出自先祖之手。”
“哦?”罗喉将我的变化尽收眼底,淡淡道:“你不知晓?”
看来比起我,他对我的先人更感兴趣。
“受诅咒影响,凋夜一族的记载并不完全。”我接过他的话茬,转眼就想好措辞:“我只从家中藏书看到寥寥数语,指当年祖先因故流落他方,逃难时为月族先王所救,后人为报恩便留在此,世代担任相国之职。”
罗喉闻言动了动:“诅咒?”
“嗯。”我点头,毫不顾忌展现自己病弱的身姿,细细解释。
凋夜一族的体虚脉弱,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的怪症,而是在某天忽然出现。此病不仅在成年人身上蔓延,甚至会经由血脉传承至族内新生者身上,导致族内死伤离散,苦病惨重,新生儿亦活不过多少时日就夭折。
即使能勉强活至成年,却皆逃不过多病短寿,折磨尽受,含怨而死的下场。
“本还算鼎盛的家族,数代凋落,终余一支传承至此今。如今我父亲兄弟俱亡,凋夜一族所遗落者,唯余本相。”
罗喉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内心却浮起一段话语。
[吾将归还这十万人的血灵与怨恨,我的双眼会见证你的灭亡,我的骨头将刺穿你的咽喉,你的追随者,永远见不到茁壮的幼芽。]
——邪天御武。
比起初见之时,他身上的暴虐之气消散许多,逐渐归于平静。罗喉转过身:“吾会设法解除你身上的诅咒。”
罗喉没有说更多,态度已表明。
他的宽容仅限于我。
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我怎允许前功尽弃。
“来不及了。”我说,“我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如今武君所见,不过是一具呼吸的尸体。”
话落,我与他无声对视着,谁都没有退却之意。
片刻后,他开口:“你不怕死?”
“人逢一世,朝生夕死。”我垂下眼眸,疲惫道:“而我身为凋夜一族遗孤,任相国之职,担万官之首,社稷之臣。此生无惧生死,只惧有愧于民。”
“好一句无惧生死。”
记忆画面流转,灯火黄昏,亦曾有人不悔追随。
他抖袖一负,半转过身,落在我身上的视线深沉而意味不明,声音空广寂寥。
“吾,允了。”
知晓他言下之意,今日已愿意放月族一条生路。
我松了一口气:“多谢。”
这句谢出自真心,更未曾设想到这条计谋当真生效,看来过往暴君之名,确非书中所言那般暴戾恣睢。
他背对我,黑色袖袍轻拂空中,“再奏一曲吧。”
我闻言,有些不稳的指尖再次抚于琴弦之上,以曲赠行先人过去君主。
一曲再尽,眼前背影已然不存,我按平琴弦。
“凋夜未央,恭送武君。”
至于罗喉会不会回头报复这件事。
管不上了,我感觉我这次一定是要死了。
一如我所言,筹谋庙堂多年,竭尽力命,以报所受,这副身子早已油尽灯枯,早有寿尽之相。何况今日又在孤身在寒风中呆了一天一夜,以我向来1血存活的特殊体质……换句话说,相国这次是真要死了。
感觉自己要嗝屁的时候,唇上传来了一抹温热,苦涩的药水顺着喉头滑入体内。
我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眼睛……
好细的眼睛啊,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这样的眼睛多适合在朝堂上浑水摸鱼,就算真的睡着了也没人发现吧。
我无力推了推他的肩膀,等他松开嘴唇,才气若游丝地开口:“咳咳……本相知道自己魅力无边,潇洒……咳咳……帅气,但……请不要占本相的……咳咳占本相便宜……唔咳咳……本相会让你负责的……”
本相可是铁血资本家,信不信我能让你没工钱白打工。
他一把扶起临死还特别多话的女子,只感厚重衣着下,是消瘦到几乎只有骨架的身躯,没好气道:“闭嘴,都快死了还多话!”
我:?
多话怎么了!就是快死了才要留遗言啊!
现在不留遗言什么时候留?彻底嗝屁后吗?来个惊喜回魂夜?
我揪住他的衣领,靠近他耳边,几欲断气地说:“……火狐夜……夜麟,本相有……咳咳……一事相求。”
“省省你的口舌,吾没在听你说话。”他脱下衣袍裹住,我这才在他身后看见通体碧绿的影神刀。还未得及看清,他双臂一抬,抱起我匆匆离开原地,想到温暖的地方求得医者。
算了,这刀留着也好。
“……凋夜一族。”我根本不管他有没有在听,坚持不懈的要留遗言,“与月族皇室……咳咳……有……有婚约,请你……你……唔……”
血丝顺着嘴角溢出,弄脏了火狐夜麟的衣裳。我顾不上擦,继续道:“……我,本相……不欲……咳咳……不欲与幽溟完成此约……请你……”
话没说完,我感到喉头疯狂涌上的咸腥味道,咳嗽得更加撕心裂肺,血渍自唇角不断涌出。
是的,凋夜一族和皇室有婚约,鉴于明面上的皇室之子只有幽溟一个,我几乎是铁打的要成为他的妻子之一。
恕我拒绝,我抗拒,我不接受。神经病啊,谁要嫁给那个恋爱脑!
万一他一时想不开,在我死后追封我的妃位,我真的会在黄泉里再气死一次,气到魂灰魄散。
“真吵。”他看着黑发相国嘴角边不断涌出的止不住的鲜血,拥在怀里的身躯冰冷,剧烈颤抖。
恍惚中,火狐夜麟感觉手的力气似乎也随着呼吸的浅弱而消逝。他抿紧嘴角,露出一贯的臭脸,反驳道:“不想嫁他,就嫁吾吧。”
我一怔,实在是分不清他这话语是为了抬杠,还是想激出我活下去的气性,不由得失笑:“你啊……何必为……一个将……咳咳……将死之人……耽搁……这生呢……”
也的确有效果。
被他那么一吐槽,我倒真的是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努力睁开眼。
“你这是……赔本……咳咳……赔本生意……”
若是我精神头还在,恐怕要说他不适合做生意。自身什么好处都没捞得就算了,被我忽悠了这么多次,末了还想和我这种爱开空头支票画大饼的无情相国绑定,不知道相国即将身亡,再也给不了他什么了吗?
火狐夜麟步伐匆匆,将我话落的身躯抱高。我额头抵在他颈侧,说话时,我听见他心跳脉搏急促。
“利用完就想撒手不管,天下间没那么好的事情。”
那有什么办法呢。
我想。
终究是相逢的时光,实在是太迟,也太不适宜。
啊……真羡慕啊,这样健康的身体。下辈子我一定投个好胎,能漫步于天地之间,赏花下月色。
“凋夜。”
耳旁气息急促,我只觉得揽着我的温度如此灼热,颤抖地在我额头留下一吻。
“吾不会让你死,你欠吾的,尚未还清。”
我欠你啥了?我啥都没欠,不要随便碰瓷月族相国,碰瓷的代价你还不起。
勉强保持神思清明,临终一刻,我看到远处奔来的身影。
这浑身上下宛如紫薯一般的色泽,境内除一人外,无他人如此。
啊……还是来了啊……
幽溟急急停下脚步,看我已然失色的面容,内心不由得涌起一阵巨大的悲怆。纵使过往再怎么不合,对方依旧是支撑这片大地的巨擘,何时有这般虚弱的时候。
他脱声道:“月相!”
想要看清眼前画面已不可能,我用尽全力侧了侧头,手从层层叠叠的衣物中伸出,朝向幽溟。
他急忙握住我的手,灼热的生息透过快要无感的指间渗入,我叹了一口气。
“臣不负使命……”
“别说了,朕唤太医前来救治。”他打断我,颤抖着开口,想从火狐夜麟怀里接过我。
火狐夜麟收紧力道,不愿交出,欲带我离开。
“来不及了……咳咳……让本相……说完吧。”
不管是火狐夜麟还是苍月银血,或幽溟,都意识到这已经是故人将别之刻,一时心绪翻涌,皆止在原地。
我抬首看过幽溟身后的大地,我曾日夜不绝,竭尽心力守护的月族。
终是不负此生。
这样想一想,我忽然觉得心里安慰极了。
“从此之后……此境,将依靠……你了……需记……勤劳国事,经综……内外,刑政修明……荐才扬滞……”我努力地呼吸着,眼前画面越来越模糊,吐出最后一口气,眼帘再无力支撑,徐徐叹道:“月王……当勉力啊……”
话断,手指垂落,停了呼吸。
居高堂之上,权利遮天,名满月族的相国,终是陨落在火狐夜麟怀中。
“月相!”
*
朦胧中,我好似听见了许多声音,模模糊糊,始终不能分辨明白。
……
算了,不想管了,我已经解脱了,都和我无关。
就这样过了许多时日,等我再次回到人间的时候,一切已尘埃落定。
听后来人说,似是火狐夜麟用了什么手段,在我体内续了一口气,使我无法彻底离世。
火狐夜麟你和我有仇?
重点还不止这个。
我抱着棉被,顶着一头乱发,神色晦暗地问下人:“……咳咳,你说什么……咳咳咳,月王将我许给火狐夜麟?是他要求的?”
这么说来火狐夜麟确实是月族皇室之一没错,婚约这么安排倒也没任何问题。
但——
他喵的月王欠你的你让月族相国还?火狐夜麟你脑子坏了吧?
下人听到脚步声,悄悄躬身退出室内。
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房内的火狐夜麟,或者叫黄泉,对方改了这个名字去罗喉身边卧底来着,罗喉重建天都之后他也回来了,目前似乎在两头跑。
说实话,一开始我都没认出来人是谁,毕竟对方从头到尾换了一个造型,头发颜色都不一样了。要不是他那双眯眯眼让我印象太过深刻,我简直要坐起来大呼有刺客。
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物,一把撩开床帐,动作落拓随性,坐在床尾,“叫什么,不是你说的,只要你能做到,必当肝脑涂地,兆我相助之恩吗?”
我从他大相径庭的造型中方回过神来,就听到他这般话语。
不由得伸出手指,颤抖地指着他,话到喉头气得一点都说不出来。
有这么报恩的吗?他喵的我想让你打白工,你让我用自己当薪资赔给你?我……&×……&%&……%
“现在,吾要你以身相许。”他吹了吹碗中的热气,感觉能喝了之后塞到我面前:“喂,吾的女人,喝药了。”
……大郎,喝药了。
我被子一拉,倒在床上哀嚎蹬脚,要不是体力不允许,我还想到处乱滚,“让我死了吧,我不想活了……咳咳咳……”
哪有相国做到这个地步的,什么级别的王债臣偿?这关我无辜的月族相国什么事,这到底都是什么事啊!
“那可由不得你。”黄泉连着被子一把把我抱起来,端起药水往自己嘴里一倒,向后丢掉空碗,俯下身来触上了我的唇。
这熟练的动作,一看就是做过了百千回。
还有你喂药归喂药,不要把舌头伸进来!来人啊——有人占本相便宜——唔唔唔——
我被他压在床上,推拒挣扎不能。
他喵的我一世清白!
我不活啦——
今日的相国依旧是寻死觅活,并且近期好事将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