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日,娉姐儿依旧神采飞扬,便是对着一棵树,一朵花,都能微笑起来。松云与烟云虽然不知缘故,却也为主子感到高兴。倒是婷姐儿身边的朝雨,看向娉姐儿的眼神,竟带着几分遮遮掩掩的同情。
因为筵席才刚结束,今日家中还要忙着收器皿、挪家什,同醉扶归结清账单等琐碎之事,德馨室便又放了一日的假。
自谢握瑜结束学业之后,德馨室中许先生留给娉姐儿、婷姐儿的功课也愈发松散了,毕竟姑娘们年纪大了,读书识字,陶冶情操的功课已经不是重头戏,反倒是旁观、协助余氏打理家中琐事这样的实战课更加重要。
娉姐儿与婷姐儿吃过早饭请过安,便也留在东府,半是玩耍半是帮忙,在回事厅看余氏和柳氏处理家务。正忙碌间,忽见下人来报,说是谢太太来了,要寻余氏说话。
谢太太多礼,两家虽然时常来往,很不必再拘束些虚礼,但谢太太每次来访,都要先拜见花老太太,再同姚氏打个招呼,最后才和余氏私话。但今日听下人的话音,竟是直捣黄龙,直接找余氏来了。
余氏与柳氏对视一眼,都猜测谢太太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娉姐儿也露出会意的神色,倒是婷姐儿慢了半拍——她并不是那种敏捷型的聪慧,较之临场反应,更擅长事后的潜台词分析,故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柳氏便向余氏笑道:“回事厅还有些琐事,我同妹妹们留在此处分派着,母亲先去招待姨母,您意下如何?”
柳氏的心思,堪称体贴入微了,处理家事,是解决余氏的后顾之忧,让她心无旁骛地去见姐姐;又避开了姐妹之间的私话,给余氏与谢太太留下了独处的时间和空间。
余氏便露出满意的笑容,点了点头,便匆匆向寸心堂走去。
娉姐儿存了心事,听见“谢太太”三字,心就砰砰直跳,猜想谢太太匆匆而至,必然与昨日谢载盛在梅心亭所言有关,心中酿起一丝蜜意,又有些担忧。喜的是谢载盛雷厉风行,才隔了一日就有了动静;忧的是谢太太来得匆忙,又没有带着官媒人同行,只怕并不认可这桩亲事,带来的未必是好消息。
念及此她便再也坐不住了,梭然立了起来,同柳氏告罪道:“好嫂嫂,我回去换件衣裳,可能回来得迟些,您不必等我!”
柳氏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通红,神情又带着些许焦躁,登时心领神会,还关心了她两句:“怎的?这一向……很多么?身子可有不适?得吃点滋阴补气的东西,回头嫂嫂送两只乌鸡到你们的厨房里,给你炖汤吃。”
癸水真是个方便的幌子,娉姐儿暗道。她面露感激之色,又向柳氏道谢,见柳氏点点头冲她摆手,这才离开回事厅。
婷姐儿忧虑地看了姐姐一眼,她倒是很想追出去,可姐姐已经跑了,她再出去,即便寻了个没有破绽的由头,柳氏必然也会起疑心。而且两个人一起跑到寸心堂偷听,动静就太大了些,万一被发现,非但大伯母脸上挂不住,谢太太也会鄙夷。
故而虽然她也是百爪挠心,但强自忍耐着,坐在柳氏身畔,听着管家娘子陆续汇报事务,又暗暗记下柳氏是如何发号施令的。
且说娉姐儿出了回事厅,作势向镜心池走去,待到避开了来来往往的婆子、丫鬟,却反向拐了个弯,经过旷怡斋,随手掐了一朵不知名的花儿,预备偷听被抓包时充当由头,随后重新绕回了寸心堂。
近来娉姐儿姊妹学习家事,频繁进出于余氏的寸心堂,对于寸心堂中人的作息也有了一定的了解,绿荑、绿茵等几个大小丫鬟此时身在何处,她心中都有一本账,故而轻车熟路地避开闲杂人等,缩在寸心堂待客堂屋的后窗外,敛气屏声,开始偷听。
娉姐儿也就落后余氏半盏茶的功夫抵达寸心堂,撇开寒暄、上茶,余氏与谢太太的对话也才刚刚开始,错过的不多。她小心翼翼地蹲在一棵灌木边上,听见堂屋里传来余氏吃惊的声音:“你打了盛哥儿?姐姐,不是我做姨母的溺爱外甥,盛哥儿毕竟是举人老爷了,出门还要与人交际,你也得给儿子留点脸面……”
谢太太烦躁地打断了她:“你若知道这小畜生做了什么事,你只怕比我打得还凶——不过你放心,我知道分寸,这事还瞒着我家老爷,我也没闹出太大的动静,没给他打出外伤来。”
余氏便劝道:“盛哥儿自小是个有主意的人,行事必然有他的道理,便是他做的事不合姐姐的心意,姐姐或可问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谢太太冷笑道:“怎么想的?还不是色迷心窍!我且问你,你平日里可曾听你那妯娌说过,你们家二房的两个姑娘,婚姻大事是怎么打算的?”
余氏思量片刻便答道:“弟妹向来很重视此事,她眼光很高,虽然早早开始相看,但一直没有中意的人选,是以二姑娘、三姑娘都没有定亲。”语毕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问道:“姐姐,难不成……难不成盛哥儿看中了我们家的姑娘,请你过来提亲?”
娉姐儿蹲在灌木丛中听着,恨不得屏住呼吸,心口热腾腾的,又跳得厉害。
谢太太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屋内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之声。想必是谢太太灌了一口茶,都不注意礼数了,任凭茶盏撞击在桌案上。“昨天吃完筵席回府,夜里小畜生来寻我说话,求我到你们府上向姚氏提亲。说是看中了二房的姑娘,给我闹了个非卿不娶!”
余氏跟着深吸一口气,忙问道:“盛哥儿可曾说了,求的是哪一位姑娘?”
谢太太道:“我正要说到这里,我连忙问他,他指名道姓,求的是殷二娘!妹妹你想着,他们自小相识,若是有情,很该在我数月前提起说亲的话头时就露出端倪来,为何昨日吃了个筵席,忽巴拉提起来。我登时就想通了关窍,定是这小畜生与你们家姑娘私相授受,毁坏了她的闺誉,才不得不提亲来遮掩!”
灌木的枝叶很硬,蹭在身上刺痒难耐,蹲得久了,脚下也又痛又麻,实在是难受得紧。可此时此刻,身外的感受都变得模糊,从那一句“求的是殷二娘”起,娉姐儿的魂灵便飘飘悠悠,几乎要升腾到云彩里,一道念头在她心中轰然作响:“他果然一字千金,没有负我!”
等她好不容易平复心境,回过神来,便听见余氏说道:“……此时纠结他是何时逃席,与娉姐儿在何处私会,也没什么用。”谢太太跺脚道:“那也总要知道他究竟对殷二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才知道该怎么处置!”
谢太太在外端庄娴静,没想到私底下姊妹之间,竟也会跺脚,露出小女儿的娇态。
不过此刻娉姐儿已经没功夫在意这个了,她听见余氏笑了笑,语气从沉重转为轻松:“姐姐忧心的原来是这个,这倒是不必担心,盛哥儿肯定没与娉姐儿做出什么不才之事,就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便是举动上有所轻薄,也没有姐姐想的那般严重。近三两日,西府小厨房里采买桃胶的开销很大,娉姐儿又葳葳蕤蕤的,想必是信期到了,姐姐明白我的意思?”
癸水期间,无法行人伦大礼,不管感情上如何,娉姐儿与谢载盛在身体上还是清清白白的,那事情就没到不可转圜的地步。
谢太太用力地喘了一口气,里间传来一声闷闷的重物撞击之声,想必是谢太太瘫软在椅子上。“阿弥陀佛,你也知道那个小祖宗,我越是着急,越是盘问他究竟做了甚,他越是守口如瓶。他越沉默,我就越发不自觉往坏处想,觉得肯定是遮掩不住了,他才逼迫我来提亲。如今知道没有,那是最好的!”
她又喝了一口茶,“那我问你,依你的意思,你看你们家的这位殷二娘,能不能与我家盛哥儿成配呢?”
娉姐儿提心吊胆地听着,觉得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要出卖自己的行踪了。
余氏却好似深思熟虑了一番,过了良久才缓缓开口:“说起亲事,母亲无可无不可,肯定依二弟的意思,而二弟又唯弟妹马首是瞻。弟妹这边,应该也不难说通,依谢家的家世,依盛哥儿的人品,弟妹想必说不出个‘不’字来。只是姐姐你也知道,弟妹这个人,有些……说不清楚,未必是个好相处的亲家太太。至于娉姐儿本人,大面上也是过得去的,私底下的性情却有几分随了她母亲,没有容人的雅量。说起来,要做你家的媳妇,她的妹妹婷姐儿或许更合适些,那孩子比起姐姐,要大方得多。如果是她,你也不必担心妯娌之间起冲突,你这个做婆婆的,日子也能更舒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