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脾气爽利,语速也快,又因为终究有些淡淡的尴尬,她说话就更快了,一口气将这些说完,她才停下来,目光诚恳地看向谭舒愈,等待他的回复。
不过谭舒愈还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听见娉姐儿说话,他也打开了话匣子,本能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走:“之前谢家嫂子的回话,我也知道了,想着或许你们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顾虑,也许当面也好开口一些……你只管同我说,不必讳言,我都是愿意尽力改的。”
顾虑……顾虑倒也不是没有,不过确实都不是能跟谭舒愈说的。毕竟娉姐儿所担忧的来自世子夫人和谭家几位小娘子的门户之见,一方面根深蒂固难以改变,另一方面也与谭舒愈本人关系不大,并不是通过他的努力就能解决的。至于谭家的阴私,那就更不能说了,这种事情自己心知肚明,据此作出判断或许无伤大雅,但当面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就是对世家大族声誉的诋毁了。娉姐儿再怎么烂漫无知,也不敢张口就来,给家里惹祸的。
她只能如此回答谭舒愈:“没有什么顾虑,是延胜你多虑了。”语毕,见谭舒愈神色怔忪,还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妥的话,回想了一下,也就是以字呼之,显得过分熟稔了。不过“延胜”二字,还是上元节那会儿谭舒愈自己所要求的称呼,自己这样喊他,也没什么不对吧。
谭舒愈却俨然无暇顾及称呼的亲疏,眼神微微一黯,落寞道:“若无顾虑……想必是二娘子你看不上我了。”
他神色晦暗,沮丧之余,又带着几分可怜,娉姐儿心中一软,正欲出言抚慰,却闻谭舒愈又道:“二娘子可否告知,你心中中意的郎君,该是怎生模样?”他抬起头来望向娉姐儿,眼中满是恳切,仿佛要将娉姐儿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住,再硬生生将自己框进她所说的模子里,改造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
娉姐儿不由一怔,原本轻启朱唇,此时却又无言,只得轻咬贝齿,在花瓣也似的唇上留下一痕泛白的齿印。
她的犹豫落在谭舒愈眼中,谭舒愈只道自己在她眼中是块朽木,并无一处可以雕琢,才致这般为难,连改进的建议都无从说起,眼中的失意更浓,好似云翳遮蔽红日,投下一片黯然的清影。
娉姐儿艰难道:“延胜言重了,我与延胜之间,岂有‘看不上’之说,只是姻缘二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又何须削足适履,我又何德何能,让延胜如此……”
说来可笑,娉姐儿曾经对天命深信不疑,将清风道人的“鸾命”之说奉为圭臬;后来又曾怨天尤人,痛恨命运无情弄人;也曾讥嘲过天命,一时愿得一个人人平等,不囿于门户之见的太平盛世,一时又暗自庆幸,自己托生在这钟鸣鼎食之家。谁知到了此时此刻,她竟又将天意搬出来,以堵谭郎之口了。
却又终究无奈,谈及父母的顾虑,须得避讳谭家的阴私;谈及自己的心意,又不忍心伤害这澄净少年。兜兜转转,归功也好,归怨也罢,都只能归结于天意了。
“总之,谭延胜与殷宜……与殷二娘之间,终是无缘了。”娉姐儿心情激荡之际,险些自报闺名。连忙收敛心神,想要说句狠话打消谭舒愈的执念,可心中所能想出的最斩钉截铁的狠话,也就只有一句“无缘”了。
谭舒愈垂眸不语,娉姐儿心中觉得歉仄至极,又向他盈盈施礼,劝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延胜的家世人品,自有窈窕淑女倾慕。二娘在此祝君早遇佳人,鸾凤和鸣。或许终有一日,回首今朝,发觉不过是过眼云烟、镜花水月罢了。”
谭舒愈低低地问道:“二娘子,你我之间,真的是……绝无可能了么?”他声音喑哑至极,说到“绝无可能”四字,尾音已经抖得不成话了。
娉姐儿按捺着心中不忍,摇了摇头,轻声道:“今日见面,本就是不妥,只是料想若非我亲口同你说,你终究不会信……罢了,请君早些回去罢。”
谭舒愈轻轻一笑:“殷世弟延我来此,我本狂喜不能自禁,还道是精诚所至,却原来是我一再托人叨扰,烦不胜烦,累得二娘子不得不亲自打消我的浮念。抱歉,是谭某唐突了。”
他终究是少年心热,一腔热血,苦苦求索,到今日山穷水尽,难免意难平。不过谭舒愈虽长于妇人之手,饱受溺爱,却未曾养成一身风流痴病,黏黏连连,大作小儿女态。此刻虽然心中萧索,却也不致窘然失态,泪盈于睫,仍旧不失风度,拱手向娉姐儿告辞。
启户辞去之际,蓦地难掩少年心性,心道:既已唐突了,不妨最后再唐突一回罢!
心潮已起,他微微侧过身子,半朝着娉姐儿,轻声吟哦道: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念罢,也不等娉姐儿反应,朝等在外头的殷宜好谢过,便轻捷地攀上庭中那棵老树,纵身一跃,翻到墙外去了。
等云头履踏在雪地上的簌簌声渐渐远去,好哥儿才抢进屋去,急切道:“姐姐,你们说得如何了?”
他虽问得急切,心中却已洞明,谭舒愈辞去之际神色晦暗,必是未能如愿以偿。先前娉姐儿虽然严词拒绝,好哥儿却还道自家这个姐姐是女儿家娇羞矜持,才不假辞色。原当她同谭舒愈独处之时,或可略松动些。谁料她竟真的心如磐石,不可转移。好哥儿虽然觉得可惜,这般错失了一桩好姻缘,心中却也对这个姐姐肃然起敬,觉得她不为荣华富贵所动,且意志坚定,非人力可转移。
从前还觉得自己的这一对双生姐姐,二姐姐娉姐儿是面冷心热,嘴巴虽然利些,心肠却最软不过;而三姐姐婷姐儿是面热心冷,看起来温温柔柔,她打定主意的事,别人再难转圜的。如今细细想来,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妹,骨子里的倔强和坚持,都是如出一辙的。
娉姐儿却无暇去答好哥儿的问话,她尚且在回味谭舒愈吟哦的那阕词。那是苏轼的《江神子》,从前跟着许先生也曾背过,并不觉得陌生。只是谭舒愈何以突然说到《江神子》上呢?
她原先的着落点在“苦含情”一句上,还道是谭舒愈在哀叹自己求而不得的萧索。可细细一想,谭舒愈的“词眼”,定是落在“慕娉婷”一句。
思量明白之后,娉姐儿不由地大窘,又有几分薄怒。女孩儿的闺名,是何等矜贵,只有至亲才能称呼,即使是未来的夫婿,也得正正经经请了媒人,行问名之礼,方能知晓。这谭家世孙,又是从何处知道的?
她的第一反应是谢载盛,此人向来轻嘴薄舌,这篇词的下半阕有“湘灵”二字,正是谢载盛妻子顾氏的闺名。谢载盛与谭舒愈兄弟论交,算得上通家之好,多半是酒桌上拿妻子的名字调笑,又云“巧合至极,上半阕还合了我殷家两位表妹的名字”,如此这般将自己姐妹的闺名透露出去。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谢载盛再不尊重顾氏,也不会拿内眷的名字跟朋友开玩笑,更何况他对自己本就问心有愧,怎会主动提及。便是谭舒愈死缠烂打地追问,事关女子闺誉,他也不敢随口胡说的。
谭家的女眷们也是知道自己名字的,但世子夫人是长辈,再溺爱儿子也不会做这样冒失无礼的事情。谭舒愈的姐妹们又厌恶自己的出身,不愿自己进门,肯定也不会故意引逗兄弟浮想联翩,也可以排除嫌疑。
娉姐儿转过头,严厉地盯住好哥儿:“你可曾将我的闺名说与谭世孙知道?”
好哥儿一愣:“这却是从何处说来?”见娉姐儿神情严肃,连忙赌身发誓:“便是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啊!好姐姐,我若是说了,管叫我舌头上长个疔!”
好哥儿虽然并不稳重,但确实天生胆小,若被家里人知道他向外男泄露了姐姐的闺名,即使是最溺爱他的姚氏,也定然要生气打他,他必是不敢的。
好哥儿见娉姐儿颜色稍霁,便问道:“姐姐,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莫不是方才延……谭世孙唐突你了?”他见姐姐满面嗔怒,便不敢显得与谭舒愈十分亲厚,赶紧换了称呼。
娉姐儿看了他一眼,好哥儿多半是没有听清谭舒愈念了什么,便是听清了,以他的不学无术,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词中寄寓的缠绵之意。娉姐儿便冷淡地回道:“他倒是没有直呼我名,只是隐晦地透露他已经知晓我的闺名。”
好哥儿松了一口气:“别人知道了或许不得了,不过谭世孙是个正派人,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加以冒犯,姐姐不必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