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舒愈究竟是从何处知晓自己的闺名,娉姐儿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解不出,那便不解了。正如好哥儿所言,横竖谭舒愈也不会出去大嚼舌根,将她的闺名昭告天下,至多是相思难捱之际,于无人处吟哦一番,也只能由他了。
同谭舒愈当面说清之后,娉姐儿心中虽然有些淡淡的伤怀,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到得次日,隔壁的庄子便已经“门庭冷落鞍马稀”,不必打听,便知道庄子的新主人冬猎的兴致已尽,打道回府了。
姚氏母子三人在别庄住到年关,便回到宁国公府过年。倏尔一日,甘家递了好消息回来,道是婷姐儿有了身孕,已经满了三月了。
喜讯是由着甘家得脸的仆妇递到春晖堂里的。花老太太与余氏闻讯,自是面露笑容,殷萓沅虽然被这个女儿坑了一把,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没有过多地被牵扯到后宅里尴尬的境地之中,加之一片慈父心肠,随着时过境迁,已经淡去了心中的怒与怨,闻言也十分欢喜,又有些无措,不由地看向姚氏:“我竟要当外祖父了?”
而姚氏却好似陷入迷梦之中,神色怔忪,并未答丈夫的话。余氏在一旁看着,深恐姚氏露出端倪,叫亲家疑惑,连忙圆场道:“弟妹听得这样的好消息,欢喜得眼珠都不会转了。”又吩咐绿茵给报喜的仆妇看赏。
娉姐儿在一旁听着,袖子底下的手不由地轻轻一握,心道:到年底满三个月,则是九月份有身,婷姐儿约摸是七月份出嫁,婚后一个多月就有了身孕,足见她深得丈夫喜爱,且是个有福之人了。
她心中百感交集,却兀自强忍着百般感受,轻轻扯了扯姚氏的袖子,叫她莫要失态。
姚氏也很快醒转过来,脸上露出她招牌式的喜气笑容,又嗔怪道:“婷姐儿这丫头,真是该打,有了好消息也不快些告诉我们,竟还瞒足了三个月。”
那仆妇笑道:“二少夫人也是怕小孩子脾气大,众人都知道他要来,他偏偏就不来了。加之妊娠初期颇有些艰难,两番见了……夫人和二少夫人怕亲家老太太、太太们忧心,才想着等胎稳了再说。”
说到“见红”,那仆妇也自悔失言,连忙咽住了,不过在场的女眷除了娉姐儿,其余都是生育过的妇人,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姚氏不禁面露忧色,问道:“婷姐儿身子一向壮健,怎么好端端的会见红?”
仆妇神情狼狈,勉强道:“亲家太太别恼,奴婢管的是回事处的活计,并不是贴身服侍夫人或二少夫人的,并不清楚……总之,二少夫人现下已经坐稳了胎,母子都健健康康的,亲家太太无须忧心。”
说到此处,众人也发现了古怪:似这般出嫁女儿有孕的喜事,回来报喜的队伍一般都是有两个组成部分:一部分是婆家有头有脸的妈妈,代表着婆家的欢喜和对儿媳妇的看重;另一部分是怀孕女子本人的陪嫁,拜见旧主,详细说说孕妇的情况。
可是甘家派来的报喜队伍里,却没有婷姐儿的大丫鬟或者乳母、养娘。婷姐儿用这样委婉却又强硬的方式,告诉自己的娘家,她并不需要来自娘家人的关怀。
姚氏想通了这一节,原本发自本能的慈母之情譬如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登时心灰意冷,冲那仆妇和和气气地“嗯”了一声,也不去追问细节了。
倒是余氏放心不下,笑道:“原本正月里新媳妇要回娘家,我们正好同婷姐儿叙一番契阔,既是有了身子,也不忍心她折腾。如此倒是想与亲家商议一个便宜的日子,我们登门看看她。”
娘家人登门看望,原是理所应当,逢年过节姻亲之间走动,也是应有之义。加上余氏话说得和缓,并无兴师问罪之意,那仆妇只得连连点头。
待她辞去之后,余氏轻声问姚氏:“弟妹与侄女可要同去?”
外人已经走了,长辈花老太太也已经被金粉扶进去歇息,姚氏再无顾忌,面皮一垮,冷笑道:“她如今翅膀硬了,又何须娘家照拂?横竖她已经不把我当娘看待了,我又何必去碰一鼻子灰?大嫂子乐意去,当弟妹的就请你代劳了。”
余氏心想,姚氏不情愿去,若勉强她同去,难保在甘家冷着一张脸,倒是十分尴尬,便也不去强她。又看向娉姐儿,娉姐儿敛衽为礼:“多谢伯母想着,娉姐儿愿意在家中侍奉母亲,只得烦请伯母代为致意了。”
比起姚氏含怨的语气,娉姐儿于得体之中,又带着一番冷漠的疏离。
一家子至亲骨肉,走到今日这般境地,原是余氏不忍见的。她不禁在心中暗暗叹息,却也只得应下这桩差事,打点了给孕妇滋补身体的礼物,择了日子套车前去看望。
去甘家看过婷姐儿之后,余氏原想知会姚氏一番,告诉她两番见红究竟是为了何事。谁料余氏甫一开口,姚氏便摆手道:“大嫂子看过便罢了,不必说给我知道。她是甘家妇,我是殷家妇,哪里管得着她的兴与衰。”
姚氏不愿意听,娉姐儿未嫁之女,不便听也没兴趣听,剩下殷萓沅和好哥儿倒是愿意听了,妇人产育、连同后宅琐碎之事,又不便说给他们父子知道。余氏只能含糊地告诉殷萓沅:“二弟放心,原是妇人之间的一些琐事,好在甘夫人性子冲正平和,又最是公允的,早已料理妥当,婷姐儿一切安好。”
殷萓沅虽不通晓后宅之事,但天资并不愚钝,既闻余氏所云“妇人之间”,便知症结的所在了:甘家妇除开婷姐儿自己,也就只余甘夫人彭氏,和大少夫人邱氏。婷姐儿虽忤犯父母,终究是事出有因,无缘无故自不会冲撞婆母,也就是与长嫂邱氏之间有些龃龉了。
他一片慈父心肠,听闻女儿被邱氏作弄得两番见红,几乎保不住腹中小小的外孙,自是心头火起。可他既要守男女的大防,又要保持长者的风度,还要顾及甘家的颜面,也不能冲进甘宅与邱氏理论。若要直奔邱家讨个说法,一来邱氏之父与之同朝为官,殷萓沅生怕一片爱女之心被有心之人抹上政治色彩,倒叫宫廷之中的殷太后为难;二来姚氏不愿配合,他孤掌难鸣,不懂得后宅那些弯弯绕绕,万一弄巧成拙,使得邱氏怀恨在心,反倒变本加厉地为难婷姐儿。思来想去,也只得罢了。只是累得他终日忧心忡忡,原本一个丰足的好年,也未曾好生过。
过得年关,驸马杨府传来喜讯,安成公主有孕,宁国公府自然又是好一番欢喜忙碌。待琐事稍定,又过了忽忽数日,宁国公殷苈沅邀了胞弟进书房叙话。
殷萓沅素来畏惧长兄威严,一听见兄长叫他,登时惴惴不安,将过往数月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过了一遍,生怕有什么不妥之处,轻则挨几句训斥,重则如先前选秀事件一般,皮肉皆痛,颜面尽失。思量了半晌,觉得并无大错,这才收拾仪容,往书房去了。
到得书房,殷苈沅倒是和颜悦色,请他坐了,便开门见山道:“昨日康先生与许先生请辞,称府上的少爷姑娘年岁渐渐大了,他夫妇二人本是蒙师,忝居德馨室久矣,而无用武之地,故而辞去。”
殷萓沅闻言,面露愧色,拭汗道:“都是好哥儿、娟姐儿愚钝不堪教,叫两位先生头疼了。”
殷苈沅面现嘉许之意,点头道:“圣人云,‘闻过则喜’,你不闻过而能内自省也,实在是可圈可点。”赞了他一句,想着选秀之事后,殷萓沅行事上成熟了些许,心中颇觉快慰。
念及此,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继续道:“康先生、许先生乃不世出的良师,我自不舍他二人请辞,遂以骐哥儿将要开蒙为由,苦苦将康先生留住了,如此许先生亦可继续教导娟姐儿。”
殷萓沅连连点头称是,又忙问道:“那好哥儿……”
殷苈沅道:“我正要说到好哥儿,自过了院试,我见他又懒散起来,想来是家中衣食优渥,才叫他养成一身富贵习气。思来想去,不若讨个恩荫,叫他到国子监上学。一则国子监名师如云,好哥儿不愁找不到人请教;二则有许多有才学的同窗,或可讨教切磋;三则国子监管教严格,也好叫他循规蹈矩。你是他父亲,我自要问过你的意思,你若觉得妥当,便立时将他送去。”
殷萓沅闻言,喜道:“大哥思虑甚妥,就依您所说便是。”想起去岁升任国子监祭酒的吕铸正是好哥儿的姐夫,又笑道:“有伯父帮着操持,又有姐夫照拂,好哥儿再无可忧虑之处。若他再不肯勤学苦读,辜负了亲人的一番苦心,就实在该打了。”
国子监的学子分荫监、举监、贡监、例监数种,分别靠恩荫、中举、地方贡送、纳银纳物入学。自崇文十四年始,好哥儿便成了国子监的一员荫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