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的大举入侵，最终以一种十分可笑的方式草率结束。

开玩笑，自家首领都揣了敌方首领的崽儿了，难道这仗还能打下去？

双方甚至还未来得及发生交手，仅仅是作为先驱的破城魔兽与双翼飞蜥被勇者等人斩杀。

战斗最终以0伤亡1失踪的结果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唯一去向不明的小黑龙露比，在魔族身份尚未得到证实之前，没有人会为他感到担忧——

除了勇者等人。

但阿摩尔自认为不是最难受的，若说还有谁比他更挂念露比的安危，那一定是他的契约者，魔法师先生。

魔法师一个人孤零零的回来，身边没有出现那道小小的黑色身影时，阿摩尔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如果连魔法师都不能带回露比，要么掳走小黑龙的人实力堪比魔王，要么就是……

露比自己选择了离开，而魔法师最终妥协了。

无论哪一种结果，阿摩尔都难以想象。

只是，当时他忙着处理魔族与战士一族之间的外交问题，忙着缓和两族紧张的气氛，忙着安抚队友和受伤的战士，忙着协助迁走的居民们重返家园……忽视了他重要的朋友刚刚失去挚爱的心情。

芙洛蒂斯对于“挚爱”的形容不置可否。

“唉——”

阿摩尔望着魔法师熬制魔药的娴熟手法，难得清闲的坐在边上，拄着下巴唉声叹气。

精灵射手换上一身装饰着新鲜花朵与小粒珍珠的嫩绿色长裙，浅金的长发简单挽起，标志性的长耳也坠上水滴状的湖蓝色宝石，宛若精灵女神行走于人间。

“宴会就要开始了，去换衣服吧，阿摩尔。”芙洛蒂斯声音与平常一样平淡，只是耳根染上薄薄红云，行走姿态也不似以往那般肆意，多了几分拘谨。

“唉。我担心魔法师先生他——”

“他好得很，我倒没看出与平时有何不同。或许对于魔法师而言，露比只是一只普通的……”使魔。芙洛蒂斯无论如何也无法直白吐露这个词，她紧紧攥住的裙边似乎泄露出内心深处的隐忍克制。

阿摩尔当然能猜出这位嘴硬心软的女射手内心的真实想法。如果可以，他更希望这位倔强的同伴能变得更坦率些。

“你看。”阿摩尔指了指魔法师熬制魔药的身影，和他身旁已经堆了十几摞一人多高的、小山一样的魔药罐子，“你还觉得他无动于衷么？”

芙洛蒂斯：“……”

她忍不住问道：“魔法师有没有提起过露比是如何消失的，还有他可能去的地方？”

当时遭遇归来的魔法师的人只有阿摩尔，她和赫利翁都是从阿摩尔口中得知露比失踪的消息的。只是当时的阿摩尔什么也没说，或许是顾及到桑彻斯等人在场的缘故。

阿摩尔回忆道：“我当时问过，魔法师先生只说‘结束亦是开始，死亡伴随着新生，长夜过后便是黎明’，口里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我看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好上前打扰，也想着若是能琢磨出这几句话的含义再告诉你们也不迟……”

“唔……的确是魔法师先生会说的话。”芙洛蒂斯低眉沉思。

等到宴会即将开始，赫利翁前来寻找失踪的队友们时，便看到了忙得热火朝天的魔法师，和并肩坐在一旁望着他的背影做思考状的另外两人。

赫利翁：“……你们干什么呢，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怎么阿摩尔还没换衣服？今天可是两族订立互不干扰盟约暨我未出世的侄儿的百日宴，哥哥说要用最高规格的标准举办宴席，特地叮嘱我穿得正式一点，还要我过来找你们呢。结果你们一个两个全都在这里偷懒——快帮帮我，只留我一个人肯定应付不了那些难缠的家伙，他们一不小心就会吵起来，只有我根本劝不住！”

阿摩尔和芙洛蒂斯向她道歉，同时解释了事情的缘由，以及魔法师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深奥语句。

赫利翁更是懒得思考这些，她仅凭直觉给出答案：“这么复杂的话我可听不懂。不过，不管是找龙也好，追查嫌犯也好，当务之急还是先完成国王陛下的任务，讨伐魔王之后再说。一切以大业为先，想来魔法师先生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

阿摩尔顿时恍然大悟：“对啊！旅途的终点，就是魔王城。露比一定是被带到魔王城了！多谢你提醒我。”

所以魔法师先生才会是这样一种似乎十分焦虑，又好似并不在意的矛盾状态。一定是这样！

芙洛蒂斯也不住点头。

“啊？哦，嗯。”赫利翁眨眨眼，“解决了？那就走吧。”

去换装，参加晚宴和无聊的社交活动。

三人十分默契地没有询问魔法师。

暂时，还是不要打扰他比较好。

……

晚宴的主角无疑是波利维尔——揣的那个崽。

融合了大恶魔与战士一族的传奇血脉，甚至可以说是大恶魔一族近百年来的第一个新生儿，而且是领主之子，全场最闪耀的星莫过于这个尚未成型的胚胎。

波利维尔是一位豪爽的英雄派人物，即便在战斗中意外出现胎动、魔力波动还和死对头有关，也丝毫不影响他饮酒作乐，无论是本族的黑皮兄贵们还是战士一族的小麦色肌肉男，他都相处的不错，推杯换盏间便处得和亲兄弟没什么两样。

与之相比，桑彻斯就显得十分局促，显然还没有完成身份的转变与适应，想上前夺下波利维尔的酒杯，想把他带离人群中心，想让那些雄性荷尔蒙过剩的家伙们离他远一点……可他只是想想，体现在纠结万分的眼神和屡次抬起又放下的无措的手，和眉宇间难以消解的忧虑。

赫利翁远远看着都会怒其不争的程度。

她倒是上前狠狠拍了一掌老哥的后背——居然真的拍中了——还没来得及放狠话，就被反应过来的桑彻斯随手撂倒在地，这点小动静甚至没有引来波利维尔和他的追随者们的一个眼神。

——桑彻斯估计更加玉玉了。

一封来自魔王大人的信件以及一车一车的贺礼，将宴会推向高潮。

看见这些东西被送到家门口，桑彻斯第一反应是狠狠皱眉——怎么能让魔王的东西如此轻而易举送进来？看守是怎么回事？

但是波利维尔大喜过望，直接当场打开沉重的青铜宝箱，闪瞎眼的黄金、宝石、珠玉，数不清的附魔武器，甚至还有照顾魔族幼崽的用品，而且每样都是双份，适合不同性别的宝宝使用。

魔王的大手笔让在场所有人魔亮瞎双眼，波利维尔更是大声表达对伟大的魔王大人崇高的敬意与衷心的感激。虽然他不能为魔王大人带来攻略最艰难的人界族群的胜果，但他将诞下两个种族共同的后代，并用这一方式为魔王大人的统治献上忠诚。

桑彻斯闻言又是狠狠皱眉，一副不赞同的样子。

他不是不能听出波利维尔言外之意，只是出于一些考虑，他……没有反驳。一些族人甚至因此向他投来惊异的目光，尤其是不分种族、强烈反对所有魔族的族人，只是这些声音都被桑彻斯以族长的强硬手段压下去罢了。

“难道族长想要一个混有邪恶之血的杂种……一个混血，作为战士一族的未来族长？”

“他这是要把整个族群屈膝奉给那只大恶魔，当作他们讨好新魔王的礼物。呸！”

魔王的使者在此，他们不敢大声喧哗，只是躲在人群中用愤恨的眼神瞪着，小声交谈。

这一切被阿摩尔等人尽收眼底。

“芙洛蒂斯，你怎么看待两个族群的未来？你觉得会像他们说的那样么？”阿摩尔似乎是在提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芙洛蒂斯没有看着他，只说：“除了预言师，没人能看到如此遥远的未来。”

阿摩尔苦笑：“好吧，你说得对。”

“但是——”芙洛蒂斯低下头，凝视着随身携带、从不离手的弓箭，一往无前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凝滞。

“阿摩尔，你觉得我们旅途的终点会是什么？魔王城，终将被讨伐的魔王，国王陛下的奖赏，人民的欢呼与庆祝，亦或是平平无奇的三具尸体……说实话这些我都无所谓。但是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让我有一种浓浓的不真实感，仿佛隔着一层纱布或是迷雾，无论如何拼命靠近，始终无法接触到那一层真实的世界。”

芙洛蒂斯回想起赫利翁被桑彻斯的人带走后又回来时，与她闲聊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阿芙，我或许就是我哥口中的那个不合格的战士。软弱，不坚定，这样的人挥出去的拳头也是软绵绵的，总有一天会因为失去方向而转过来挥向自己。所以哥哥不同意我加入你们，坦白来讲，他不信任阿摩尔是能战胜魔王的剑士，不信任你是最棒的精灵射手，不信任魔法师能陪我们走到最后……他一直想让我回来，或许就是觉得我会轻易在外面死掉吧。”

芙洛蒂斯：“可我知道你不是——”

赫利翁的眼神让她停住口。

那种破碎的，濒临崩溃的悲伤的眼神。

“阿芙，你真的想象过杀人的感受吗？”

芙洛蒂斯的瞳孔狠狠震动。

“那些是无恶不作的魔族，如果我不反击，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但是啊，挥刀下去的时候，切割皮肉与骨骼的触感是那么熟悉，石头或是棍棒敲开头颅就像摔碎一个甜瓜那样容易，那些红的，白的，黄的……”

“赫利翁！”芙洛蒂斯紧紧攥住她的衣袖，少见的爆发出激烈的情绪波动，“你哥哥、桑彻斯族长到底带你见了什么？”

赫利翁望着友人关切的眼眸，最终还是吐露出未尽的话语。

“……那和杀魔兽是截然不同的感受，阿芙。”

赫利翁很快恢复了平静，就像是强行切换了人格似的，将那些负面的、糟糕至极的情绪深深埋藏在心里。

只有直面过她的芙洛蒂斯才会记得，赫利翁的身上发生了何种转变。

才会有那双麻木的、杀过人的眼神。

回忆结束，芙洛蒂斯望着眼前这位产生了不同想法的勇者，团队的灵魂，发问。

“阿摩尔，你是怎么想的。”

“你又会怎样选择？”

年轻正直的王国勇者握紧手中的圣剑，耳边传来笑闹欢腾的声音，有战士，也有恶魔。没有带来灾厄与恐怖的魔王使者，反而一脸好奇地试图抚摸大恶魔微微鼓起的小腹，一旁的战士族长终于鼓起勇气严词拒绝，以保护者的姿态挺身而出。

这与他自小听到大的故事、口口相传的歌谣、长期以来的固有认知并不符合。

魔族，应当是邪恶的。

总会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魔族，而每一任魔王就是会统率着这些魑魅魍魉前来进攻人界、争夺资源的罪魁祸首。

所以才会相应的诞生勇者，为了粉碎历任魔王的阴谋以及整个魔族蠢蠢欲动的野心。

自古以来，数千年来皆是如此。

莫名的，在这一刻，阿摩尔很想和魔法师先生聊一聊。

只可惜他没有到场。

阿摩尔恍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回答芙洛蒂斯的提问。

为了这位同样身处迷茫的友人，阿摩尔略一思考，说：

“等到旅途的终点，一切自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