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孙女小月亮视角。
本来其实已经不写了,但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就写了,我随便写写,图的就是写的爽。
我的外公叫巴合提别克,我的外婆叫阿依扎提,从我记事起他们已经是年老的样子,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年轻过,仿佛他们出现在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做我的外公外婆。
小时候我的妈妈珍珠称呼外公为“老小孩”,每当她向别人说起“草原的老小孩”时我就知道她又在谈外公了。外公是家里的老顽童,是家里不可或缺的快乐源泉,外婆也说过外公比我还要顽皮不听话。
有一回妈妈带我回到草原,夜晚的毡房里妈妈和外婆盘腿坐在炕上缝补着衣裳絮絮低语。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每次来到外公外婆家,总是这样和外婆谈论着什么,很小的时候我尚不懂她们的谈话,偶尔能够听到话语里爸爸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妈妈的脸上时而无奈,时而甜蜜;外婆的脸上时而心疼,时而高兴。
往往这个时候我常觉得无聊,手指扣着毡壁上的花纹发呆打盹,那个时候年纪太小,我曾在心里质疑过妈妈,为什么她和外婆的关系比和我还要亲密。暗暗发誓等回到乌鲁木齐的家,我一定拉拢爸爸不再理她。可我那个缺心眼老实的爸爸一见到回家的妈妈,蔫蔫的人立马有了精气神,这回我又成被孤立的那个。
只有外公是我在草原毡房里的玩伴之一,他不嫌弃我的聒噪,也不嫌弃我的天真呆傻,每次来到草原,我最兴奋的就是见到外公。但每回来草原,外公几乎都不在毡房里,需要等他很久他才能掀开帘子从毡房外回来。待见到外公,这个时候我无聊的心重新升腾雀跃,瞌睡和困顿统统被外公的出现消灭。似乎在这个家里,我和外公是两个相依为命的玩伴。
我记得有一次外公提着马灯在炕沿一搁,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碗乳白色的饮品,那时我手里攥着瓶养乐多饮料,望着外公听他炫耀地说“外公的奶可比你的甜多啦。”
坏心眼的外公见我有些动容,故意将碗沿贴近嘴唇,喉结滚动,美滋滋地眯着眼摇了摇头,“啊——太好喝啦。小月亮再不和外公交换,外公可要全喝光咯。”
四岁的我哪里经得起他这样的逗弄,急慌慌地把养乐多塞进他的掌心。
瓷碗里的乳白液体滑入我的喉咙,的确酸甜,但也令我感到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这时外公拧开养乐多瓶盖仰头喝几口,不忘得逞的笑话我。不一会儿我便感觉头晕乎乎的,眼前的所有物品包括外公都在旋转。炕上外婆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多大年纪还和孩子争,羞不羞!”
外婆的斥责声里裹着笑意,她怀抱起我,让我枕在她的臂弯。朦胧中我瞥见外公又在偷抿剩下的养乐多,狡黠地朝我挤了挤眼睛。
后来问起妈妈时我才知道,那晚外公给我喝的是草原的库密斯(马奶酒)。而成年后的我每次喝到库密斯,总能想起遥远的草原上,毡房里有个老顽童唬我喝下它,马灯将他的脸照得影绰,恍恍惚惚。当我发觉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么鲜活的老头时,无尽的悲伤漫卷而来。
外婆一向和蔼,外公有时顽皮有时慈祥。有天傍晚,外公满是硬茧的手掌覆在我的发顶,然后他将我驮在他的肩膀,带我去羊圈数羊。他指着棕羊说,“这只,这只,还有这只,都叫巴合提别克。”又指着通身雪白的小羊,“这只,这只,还有这只,它们都叫阿依扎提。”那时我忿忿地抗议,质疑外公家的羊圈里为什么没有叫“小月亮”的羊,“原来外公不喜欢小月亮!”我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动地摄人心魄,令人无比心碎的秘密,于是哇哇哇地开始哭,泪水涟涟。
我的哭声掩住外公的笑声,他驮着我来到毡房门边,忽然指向家里新养的小黑犬,“这个是咱们家的小月亮嘛,不哭咯不哭咯。”外公的肩膀安慰似的轻轻颠了颠。
外公说妈妈是他的掌上明珠,而我是他爱的宝贝,曾经在很小的时候我以为我和外公是相依为命孤独的伙伴,外公最爱的宝贝是我。长大后我发现外公爱的宝贝不止我一个,家里的那些马儿羊儿,以及村口枯树上挂着的马头骨也是他爱的宝贝。
外公爱我,是因为他爱妈妈;而外公爱妈妈,是因为他爱外婆。外公爱着外婆,是他爱这世上一切的源头。
外婆生病住院的那段时间外公整宿整宿的陪着外婆,给外婆擦身体的是外公,给外婆喂饭喝水喝药,扶着外婆去洗手间的也是外公,外公几乎所有时间一直留在外婆身边。我印象中的老顽童变得沉稳,忧虑整日的挤在眉间。可在我从食堂买饭回到病房时,我还是在病房门外看到年老的外公紧紧握着病床上外婆的双手,外公给外婆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得见的悄悄话,外婆被逗得笑了,外公也笑了。
有天我去看望外婆,看到外公在医院走廊坐椅上躺着,轻轻打着鼾声。外公太累了,他应该好好休息,可他连休息睡觉的时候也怕自己的鼾声打扰到睡眠浅的外婆。或许是外公时刻保持着警惕,他生怕外婆突然有意外状况而身边却没有人,生怕外婆突然地离开我们,生怕他的爱人消失在这个世界,哪怕我极轻的脚步声竟也唤醒了外公。他从冰凉的蓝色躺椅上直起身,眼前仍是一片混沌,他没有看我一眼,视线永远地留在缓闭的病房门上,“她在休息,别打扰到她。”这时的外公变得让我陌生,却又极赋安全感,踏实感。
还有次因为家里有急事外公不得已脱身离开医院,临走前交待我和爸妈,一定帮他照顾好外婆。这句嘱托在他去世前也给爸妈和我每个人在微信发语音说过。那时语音条里他苍老疲惫无气的嗓音传响,我们都能猜到外公的时间不多了,他在用最后的力气支撑着他的身体,只为了他在世上最放心不下的外婆能够在他离世后有个好的归宿。
外公没有丢下外婆,外公离世后,我们所有人都依照外公的叮嘱,努力成为外公爱外婆的样子,去细心的爱护呵护外婆。可外公低估了他在外婆心中的份量,最惧怕孤独的外婆愿意为他一人孤独地留在草原毡房里,最惧怕死亡的外婆为能够见到他堵住所有生存的空隙。
那天外公从草原回到医院,见到早已过了中午吃饭的时间点,外婆的饭盒却是空空荡荡。我急急忙忙从学校赶来时见到外公正在斥骂着爸妈,无论外婆如何解释求情,外公也不相信。外公最偏爱的永远是外婆,外公心尖尖上的人也永远是外婆。
曾经整日照顾外婆的外公,在外婆出院后不久身体也倒了下去。外婆让他在医院治疗,可他在病床躺了几天后和主管医生闹脾气,“在医院躺着不舒服,我要回家。”外婆瞪他一眼后他才安静消停下来。
可那时医生竟任性地同意外公的任性,现在我大致明白当时医生和外公同样任性的缘故,老人的病大约治不好了,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外公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是在草原毡房里度过的,他最后是安静离开的,轻轻的走时不舍得勾着外婆的小指,外婆早晨醒来后才发现惨白枯萎的手指与自己的手指勾缠,仿佛他们这一生勾缠的命运。外公走了,只剩一具世俗的空壳;外公走了,白旗落地,外婆的心却再没有安稳的落地。
外婆佝偻着背,数着家里所剩无几的羊儿,外公在死前让人帮他卖了一部分,卖掉羊群的钱给外婆买了几身衣裳,鞋子,头巾,还有好看的头饰,披肩,口红,手镯,耳环……那人说“巴太叔特意叮嘱,他爱人喜欢打扮,热闹,让我们以后多来看看您。”
我瞥见外婆听到这话后的神情,落寞的笑。外婆简单应付几句后望着家里棕羊和白羊呆愣晌久,站在外公死前为她砍的一年也用不完的牧草前望了晌久。外公不止砍了用不完的牧草,还晒了满院子用不完的牛粪和桦树皮,毡房里的暖炉也检查的仔仔细细,足够安全。但外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极度关照的暖炉正是外婆死亡的罪魁祸首。
可是,罪魁祸首这个词的确也冤枉了家里的暖炉。外婆的死因,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呢?我想,是这个世界上最虚无缥缈无足轻重的东西,爱情。爱情这玩意有时令人嗤之以鼻,有时却能使人致命。
家里只剩几只外婆能看顾过来的羊,只留下两只和外婆亲密的马儿。等我和爸妈再去看望外婆时,家里只剩一只棕色的老羊“巴合提别克”和外婆相依为命。外婆说她见到马儿就总能想起外公,于是把马儿送给别的爱马的牧民。爸妈多次劝外婆和我们一起去乌鲁木齐,外婆总是拒绝,说家里的羊儿巴合提别克需要她。
外婆在外公去世后无比的安静,我好像从没有见外婆落泪过,只见过在外公下葬那天,外婆忍不住红了眼眶。外公彻底地离开我们后,我们很少在外婆面前谈起外公,生怕惹她伤心,倒是外婆她不顾及这些,大方地和我们聊外公。
从外公的第一匹马儿阿克包匝阿特聊到他最爱的马儿踏雪,从他的长发聊到他二十三岁那年回到牧场剪去曾经最令他喜欢的长发,从他的梦想聊到她自己的梦想。
外婆说她和外公是媒人说亲,双方头一回见面就订下亲事,“我们俩都是迫不得已,小月亮,现在是自由开放的社会,你以后谈恋爱结婚一定要找个你爱的人。”
我回顾外公的过往,曾经太外公让他娶托肯老姑姑,外公坚决反抗。依外公的性子,即便后来遭遇再大的事情,对这种婚姻的终身大事也仍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和妥协,除非外公从一开始就已经悄悄暗恋外婆,外公的心里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放下过去,肯接受与外婆的成亲。只是那时车马慢,时间也慢。含蓄的两人将爱情看的神圣而伟大,连写封信也要思量良久,反复的检查再检查,生怕自己亵渎了爱情。致使彼此折磨蹉跎一段岁月。
“外婆,你信不信外公从一开始就喜欢你。”
回答我的是谦卑的语气,“瞎说,我那时候哪里好,你外公看上我什么了?你又在哄我开心了是不是?”
“没有,我是认真的外婆。我想,外公曾经那么执拗倔强的人真的会娶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人吗?”
这次,回答我的是长久的沉默。
长辈媒人包办的婚姻,一定没有爱情吗?人永远要回顾过往,不往前走了吗?人永远不会变化了吗?人永远是变化的吗?
家里的最后一只羊儿巴合提别克也离开后,爸妈再次恳求外婆搬来乌鲁木齐和我们一同生活,他们说照顾好外婆是外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遗愿。外婆这才终于肯答应爸妈的恳求。可在发车离开草原的那一刻,外婆又反悔了。
外婆的心始终留在草原,留在她和外公的家。毡房里至少有过她和外公生活的痕迹,他们生活和使用过的痕迹上都有外公尚存留的气息。幸运一点,外婆或许能在草原毡房里看到外公的灵魂。
外公去世后,外婆时常注意家里所有的动静,连风吹的响动外婆也在猜测是不是外公。但后来外婆打电话给我们抱怨,说外公在那边一点也不想她,一次也没有来过她的梦里,要见他全凭自己眼前的幻觉记忆。妈妈说“爸一定知道您睡觉轻,不敢打扰您,您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电话那头外婆沉默了会儿回道,“可我最怕他把我忘了。”
没多久,外婆也走了。外婆一个人经历草原一年的春夏秋冬。是草原其他牧民打电话告诉我们的,发现时尸体早已经冰冷,孤零零地留在毡房里呆了几天。漂亮的红袍裙裾,鲜艳的红口红,整齐的麻花辫,我想外婆离开时是准备好了一切,世上的一切都没有了牵挂。外婆下葬那天,也是外公的周年祭。
我们在收拾毡房遗物的时候看到外婆写的东西,记录着她和外公从相识相知再到相爱。外婆一定十分想念外公,才那么急迫地让生命临时终止。
外公为外婆做的所有马鞭,买的披肩和衣裙……外婆为外公做的衣袍鞋子,绣了一半的花毡……还有黄色纸箱里外婆曾经热忱的梦想……全都从活的变成死的,全都从需要用的物件变成遗物。
那天妈妈哭的快要昏厥,她说她变成孤儿,再次成为留守儿童一样,爸爸妈妈都没有了。不像从前还有机会见面,这次她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每晚时钟滴答响动时,不再是爸妈回家的脚步声,而是变成爸妈的灵魂来看望她。草原和煦的风吹来,温柔的抚摸着妈妈的脸颊,那是妈妈的妈妈,是我的外婆,她在关切地安慰着抚摸着她的女儿。
毡房已经收起来,发车离开时,我从后视镜再次看到恍然出现的毡房,以及毡房外的外公和外婆。他们和从前一样,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早已站在屋门外。他们仿佛永远都是苍老安详的,仿佛永远站在草原的毡房外等待风尘仆仆归来的孩子。我忍着泪朝他们挥挥手告别,他们慈祥地笑,抬起手臂也轻轻挥了挥手。转头要告诉妈妈我看到外公外婆时,他们已经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