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悉的脑子已经歇菜,他很用力地听着电话那边的动静,以免王玉儒轻到捡不起来的话被车厢里糟乱的杂音掩盖。
他又复习了一遍小学就学过的知识点,双重否定是肯定,不会出错,王玉儒这话中译中一下,就是请你继续接近我的意思。
虽然王玉儒说得跟小猫踩地板似的,生怕被人听见,但翟悉他对自己的听力十分自信,他也相信王玉儒不会犯搞错逻辑的低级错误,所以排除所有干扰项,翟悉得出结论:王玉儒刚刚就约等于是对他表白了。
这怎么可能。
他对前提条件深信不疑,却对这个结论抱有上天入地般的怀疑。
刚刚他说让王玉儒别退了,王玉儒就说让他别不进了,看起来就像是对情感入侵的自我保护和反击,根本没法往“他哥可能也对他有意”这上面联想。
但另一方面,翟悉又极度清晰王玉儒想要表达的意思,对一个习惯了明哲保身的怂人来说,不畏缩简直是铁锅上雕冰,难度系数直达无穷大。
所以对王玉儒来说,这样的应答就已经是没再退了。
允许他打破界限,就是王玉儒所能给出的,最动听的诚意。
翟悉的心跳漏了声,呼吸都在跟着一起打颤。他很想当即就前进一步,直接把王玉儒的这些潜台词都说出来,以此来拉近两人的关系。
但他发现他做不到。
那一句看似漫不经意的话,绝不会是王玉儒嘴瓢的结果,这背后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勇气,翟悉不想草率地做出回答。
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本来就是话追着话到那儿了,王玉儒怎么说都不稀奇,相反是他看得太重,这时候若是剖白心意公开处刑,倒显得他过分饥渴,还是开个小玩笑一带而过更仁和一点。
“好绕,”翟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硬憋了一句出来,“你也不怕舌头打结。”
王玉儒在那边轻笑了两下:“不会。”
“也是,你这样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能打结才怪……”翟悉说着听到电话里响起急促的敲门,便逐渐地停下了声。
“应该是妈回来了,”王玉儒说,“我去给她开门。”
“哦哦,那就先挂了。”翟悉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慌张。
王玉儒应声说“好”,然后就切断了电话。
回到学校后,翟悉扔下行李直奔图书馆,本来他还担心跟王玉儒通完那个电话后专注度会雷轰式崩盘,但事实是根本没时间学习,胡润妮不知道又暗中做了什么操作,那不务正业的李老师居然又约来他谈心。
翟悉骑虎难下,最后在双方势力的胁迫下,不情不愿地来到了李擎荣的办公室。
李擎荣操着一口纯正的乔天口音,主动给他端茶倒水,盘查似的关切简直跟留守村头的老父亲不相上下。
连翟悉这种自认脸皮不薄的,都略感倒反天罡,无事献殷勤就够让人惶恐的了,对方还是处于权利上位的老师。
果然聊不了许久,李擎荣就等不及露了馅:“学生时代还是要有意识地丰富自我,拓宽社交圈,这对个人发展有很大的好处。”
翟悉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以后周末我这边还会举办老乡会,”李擎荣说,“到时候要来积极参加,这可是极为稀少的机会,我不喊别的学生喊你来,就是想把这好处分给你,可得珍惜。”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短短几秒钟,翟悉在心里算出了不同选项之后的殊途同归,就算他敷衍婉拒了,来自胡润妮的黑暗势力也会驱使他到老乡会的现场,为了避免滋生麻烦,他就尴尬笑笑,只是说道:“谢谢李老师。”
离开李擎荣办公室,翟悉就把这事丢给了大脑回收站。
医学生的忙碌没有被夸大其词,他感觉自己一天天的,按照课表轮下来,再抽空背背书,就没有剩下多少属于自己的时间了。
而且大学生活都被王玉儒剧透得差不多了,身处剧中的体验感并不强,和王玉儒聊天反倒更有真情实感,那些埋头奔赴的所谓前程,就好像是能够站在他哥身边前必经的路。
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但熬一个星期翟悉就撑不住了。
他把周六回去的车票都买好了,心底暗暗期待着,但没想到风调雨顺也不顶用,出发前还能变卦,周五晚上胡润妮发来老乡会的邀请链接,说入会费已经替他交上了,这周末一定要到场。
李擎荣这揽钱客也够贼的,直接绕过他发给胡润妮,让胡润妮把缴费和劝说的后勤一口气完成。
翟悉忍着气,听胡润妮在电话里分条别论地说明聚会的优点。
他没有任何参与的意愿,但胡润妮钱都付了,不去就是浪费,而且凭心而论,他也挺好奇价值五百块的聚会能高级成什么模样。
但是另一边……
翟悉默默地退掉了火车票。
这种计划被打断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尤其是这种压根不能用价值来衡量的回见,遇上这样的事,他才开始逐渐理解王玉儒偶尔会向他展现的那股无力感。
这种鸡肋的活动,真希望参加一次就立马灭绝。
带着这种唱衰的心态,第二天下午,翟悉来到了聚会的场地——蓝调海岸大酒店。
到场的人不算特别多,咖位高的都在李擎荣那桌,剩下的小鱼小虾挤作一团也不过才占了两张桌子。
翟悉这桌百分之八十都是李擎荣招揽来的大学生,大家互相介绍一下就开饭了,隔壁那桌是社交嘴没闲着,他们这边纯粹是吃菜吃得闲不下来。
他旁边那哥们儿都吹了五瓶啤酒了,翟悉一边惊叹,一边借位拍了张照片发给王玉儒,跟他哥谎称这是自己的战绩。
-王玉儒:醉得厉害吗?
翟悉只喝了半瓶不到,脑子是有点掉发条似地转不勤快,但脸上还不发烫,没有酒醺的痕迹。
但他故意扯谎逗他哥:感觉挺厉害,我看手机都是重影的。
-王玉儒:那还要吃到什么时候
-翟悉:谁知道,吃完了还要去唱歌,我不会酒劲一上来唱着唱着大闹KTV吧?
-王玉儒:你那个酒量,真说不准。
翟悉感觉王玉儒已经上钩了,就试探着发消息:那怎么办呀,谁来救救我。
他发誓,他发这个消息只是为了逗逗对方,看王玉儒什么反应,可翟悉没想到他哥直接来了句“你在哪”,还让他发位置,说一会过来找他。
吓得翟悉赶紧灌了几口酒来压惊。
然后接着就上头了。
脸好热。
他给王玉儒发完地址,再看手机上的字都像是蒙着一层雾似的。
旁边的酒量大王还关切地凑过来问他没事吧,翟悉被王玉儒蛊得神志不清,就跟这人碰了碰杯,把剩下的酒都灌进了肚子里。
原来喝醉还只是个幌子,这一瓶下去,翟悉居然开始浑身发飘,真有点儿醉了。
不过是不是酒醉还真没法落实,毕竟单是想到王玉儒要过来找他这个事情,他就四肢发软,头脑发胀。
后半场饭局翟悉心不在焉地吃完了,随后转战去唱歌,他们小辈单独一个包厢,流行音乐混着动感音效,把气氛烘托得比吃饭时活络了些。
翟悉之前说发酒疯是开玩笑,但现在眼晕发昏,听到心膛和音乐的共振就莫名烦躁,还真有一杆子把场子砸烂的冲动。
他坐在角落,捏住太阳穴,看着电子大屏上变色的歌词。
时间变得特别漫长,一首歌都像是一百年那么久。
原来等待和等待之间还有区别,王玉儒朝他走来的过程就像是历经了一场星际穿越,他要等到垂垂老矣,才能和依旧年轻的王玉儒重逢相聚。
卧槽。在瞎想什么。
翟悉甩了甩头,警告自己不要在为他哥痴狂的悬崖边缘胡乱蹦跳。
请hold住翟悉!
他努力摒弃掉脑中关于王玉儒的幻想,张开口跟唱,力求融入到现下的环境中。
但唱也唱得三心二意,他总是留意手机,有个女孩还过来问他是不是担心女朋友突袭,翟悉嗯了一声,反应过来又解释:“不是,不是女朋友。”
女孩一脸姨母笑:“那也快了。”
翟悉就喜欢听到这样的预言,当即就发出了诡异的嘿嘿笑,但被嘈杂的音乐掩盖住,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距离王玉儒说来找他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翟悉嘴唇和口腔越来越干,他很清楚这不是唱歌导致的口渴,而是紧张的缘故。
他一紧张,就容易口舌干燥,不住地吞咽唾液,手臂使不上力气,厉害的时候还会止不住地干呕。
小时候学播音主持,每一次上台之前都会这样,但他已经很多年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有些陌生。
他连高考都没这么紧迫过。
可现在,心脏都快被拔出嗓子眼了。
当余光瞥见房间的门被推开时,翟悉感觉到了心脏的骤停。
他转过头去,看到那个反手关上门朝他走来的人。
正是王玉儒。
虽然没有彩光照到脸上去,但翟悉还是一眼就辨识出了,那个高瘦的黑影就是王玉儒。
翟悉想站起来,但撑在沙发上的手好像被胆怯附了体,虚虚地发着颤。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站起来,脚下却还不稳,摇摆了两下,王玉儒刚好走到身边,搀住他的手臂,声音轻轻地扫在耳边:“走吗?”
“哥……”翟悉的声音比心脏颤得还要厉害。
“嗯,”王玉儒对旁边看过来的人说,“我弟喝醉了,我先接他回去。”
不等别人应答,王玉儒就直接扶着翟悉往外走。
翟悉跟王玉儒走了两步,就开始止不住地干呕。
“胃里不舒服吗?”王玉儒把翟悉拉出包间,隔断喧嚣,声音变得清澈了一点。
“应该是,”翟悉推开王玉儒,走到墙边扶着墙,他不知道为什么见到王玉儒会这么激动,连紧张的终级身体反应都爆出来了,他低着头摆手,“你别过来,我感觉我真要吐。”
“吐吧,”王玉儒拍了拍翟悉的后背,“吐出来舒服点。”
“不行,我要吐身上了怎么呕——”
翟悉话没说完,一阵恶味就涌出喉咙,他来不及压住就哇地一下喷了出去。
吐出来的那瞬间他真的没了任何抵抗的力气,颓丧地睁开眼,却看到了让人更加绝望的一幕。
他吐到他哥手上去了。
所有的紧张烦躁期待和激动立刻熄灭,只剩下死气沉沉的尴尬和懊恼。
“我不是故意的……”翟悉懵到不敢确信这是事实。
“哎呀没事,”推着拖把的清洁阿姨突然喊道,“你们走吧,这儿我打扫就行,今天这都是吐的第六个了。”
王玉儒垂下那只沾染翟悉呕吐液的手,转过去说:“谢谢,麻烦了。”
“那你怎么办,”翟悉有点担心,“你手上……”
“你衣服也弄上了,”王玉儒就近找了个空闲的包厢,“先进去洗一下。”
“我衣服上擦擦就行,”翟悉跟着走进这间没有开灯的房间,“你那儿有纸吗?”
“包里有湿巾。”王玉儒把背包摘下来递过去,然后转身走进了包间内的独立洗手间。
这家唱吧的电子大屏是感应式发光,翟悉走进去,暗黑的空间就被映亮了小片的区域。
他坐到长排沙发上,拉开王玉儒的书包,借着光看到了成片的独立小包装湿巾,一看就是点外卖送的,厚厚一小摞,不知道他哥是吃了多少顿快餐。
翟悉把手伸进包里去拿,手背却被一个方块的棱角戳到,他好奇地摸出来,居然是个精巧的首饰品包装盒。
王玉儒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甚至来不及思索,翟悉就先一步打开了首饰盒,不过躺在其中的并不是金银珠宝铸就的首饰,而是一块参差不齐的碎石。
他捏起来那块石头,第一反应还是王玉儒给一块破石头整这么好看的外包装做什么,结果电子屏的灯光一晃,映着他胸口的吊坠反起了光,光电交错之际,他猛地意识到这背后的含义,大脑忽地一下像耳鸣那般嗡嗡作响。
“等一下翟悉,我给你拿。”洗手间响起王玉儒匆促的声音,他好像很焦急似地,从那里冲了出来。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早在他洗手的时候,那个被珍藏起来的东西就已被曝光。
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