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的女子在笑。
迟月望着镜中的自己,指尖轻轻抚过唇角。她很少这样笑——不是作为魏王宠妃那种温婉含蓄的笑,而是真正属于"迟月"的笑,锋利得能割破春风。
"娘娘,王上来了。"侍女的声音在门外颤抖。
她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三年来每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她都在脑海中反复演练这个场景。不是作为燕国献上的美人,不是作为魏王的妃子,而是作为——
"迟月。"她对着镜子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
魏王带着一壶酒进来时,迟月正摆弄着一盘残局。黑子围困白子,就像此刻重重包围宫殿的禁军。
"王上要赐死我?"她没有抬头,手指捻着一枚白玉棋子。
魏王沉默地斟了一杯酒。酒液在杯中晃动,映出她冷漠的眼睛。迟月忽然想起燕国雪山上的冰窟,那些冻在冰层里的气泡也是这般,永远凝固在将破未破的瞬间。
迟月接过酒杯时,发现杯底阴刻着细小的莲花纹——这是她入宫那年,魏国进贡的南疆珍品。指尖传来颤抖,并非恐惧,而是压抑多年的杀意在血脉里沸腾。她凝视着魏王的眼睛,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里藏着太多她无法读懂的情绪。
“王上,”她将声音放得极轻,像往日侍寝时在帐幔间的呢喃。,“您可曾后悔过?”
魏王的手指在杯沿停顿:"孤若说后悔..."
"真可笑。"迟月突然打断他,她缓缓抬起酒杯,作势欲饮,却在杯沿触到唇边的刹那,手腕猛地一翻。酒液泼洒在地——袖中短剑如毒蛇吐信,直取魏王心口那处旧伤——三年前她的箭矢曾在那里留下永久的印记。
魏王似乎早有预料,侧身避过,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迟月恍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师父将她的右手按在雪地里,直到五指冻僵也不许抽回。"痛觉是刺客最大的敌人。"
迟月闷哼一声,却不肯退让,另一只手从发间取下发簪,直劈他的咽喉。
魏王却闪电般擒住她手腕。簪尖离他咽喉仅剩三寸,再不能进分毫。
迟月颓然地卸下了力道,"王上真要妾身死?"她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剑刃上。
魏王玄色衣袍上的龙纹在烛火中忽明忽暗。"孤给过你机会。"他忽然伸手抚上她手,""三日前孤故意撤了东门的守卫,你本可以逃。"
迟月终于抬眼看他:"然后呢?继续做燕国的影子?"
"果然是你。"他声音低沉,带着某种奇异的平静,"三年前在猎场,也是你。"
原来他早察觉她的异常,却不知她真实身份。"王上既知妾身可疑,为何......"
"因为孤想知道,"魏王突然逼近,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一个连发抖都要控制力道的女子,究竟在等什么。"
迟月笑了,"因为我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指尖沾了他衣襟上的血,"刺客迟月,曾离魏王的心脏这么近。"
殿外突然传来甲胄碰撞声。魏王凑近她耳畔:"现在说说,燕国许了你什么?让你甘心在冷宫蛰伏这么多年?"
“是亲人故旧,还是金钱权势。”魏王顿了顿,“倘若你背弃旧主,这些孤同样可以给你。孤甚至可以许诺,只要燕国主动投降,孤可以不伤燕国人。”
迟月冷笑,猛地抬膝,撞向他的腹部,逼得他松手后退半步。
“王上!”殿外的禁卫军听到打斗声,纷纷冲了进来。
迟月知道时间不多了。她忽然从发间拔下一另一只玉簪,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魏王瞳孔骤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死?没那么容易!”
迟月却笑了,笑容中带着解脱。“王上,您错了。”她松开手,玉簪落地,碎成两截。“毒……早已入了您的体内。”
"香炉里的'春风度',加上您袖口沾染的毒酒......"迟月的声音越来越弱,"您活不过七日了。"
魏王一愣,随即感到一阵剧痛从胸口蔓延开来。他低头,发现自己的指尖已泛起诡异的青紫色。
魏王踉跄了一下,禁卫军慌忙上前扶住他。“快去请神医!快!”
迟月缓缓倒下,视线逐渐模糊。她望着魏王痛苦的面容,轻声道:“王上……黄泉路上,我等着您。”
恍惚间,她看见十五岁的自己,站在燕国苍茫的雪地里,接过象征着刺客排行的令牌。师父说,从今往后,她只是燕国的一把刀,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名字了。
史书上会这样写:魏王七年春三月甲子,燕女迟月,弑君未遂,死于魏宫。
不是燕国无名无姓的棋子,不是魏宫深锁的宠妃。只是一个有名有姓,敢弑君的刺客。
魏王突然扑过来抓住她的手,扳指硌得她生疼:"你的真名..."
刺客...迟月..."她望着梁间筑巢的春燕,想起昨日还看见雏鸟探头。真好,它们还能看见下一个春天。
她闭上了眼睛,气息渐无。最后的意识里,她听到魏王嘶吼着命令太医速来,听到混乱的脚步声,听到自己心跳逐渐停止的声音。
春天真好啊,她想着,缓缓闭上眼睛。这个季节,最适合......赴死......
她的目光最后掠过魏王染血的衣袍,掠过地上碎裂的玉簪,掠过窗外漫天飞舞的海棠。
烂漫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苍白的面颊上,仿佛为她覆上一层金色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