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州城东的四方书院,青砖黛瓦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每日晨钟暮鼓,书声琅琅。这里是南国最有声望的学府,能入此门者,无不是各地精挑细选的人中龙凤。
连书崖站在书院最高的藏书阁窗前,望着远处如黛的群山。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映在身后满架的古籍上。他手中握着一卷《兰亭集序》,却已半个时辰未曾翻动一页。
"连兄,又在发呆?"身后传来熟悉的调侃声。
连书崖回过神来,转头看见同窗宋明哲倚在书架旁,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他连忙合上手中的书卷,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只是在思考夫子今日讲解的'致知在格物'一句。"
宋明哲挑了挑眉,显然不信这番说辞。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晚间修行课业的时候,同门都在议论——最近从荒川来了个学子,据说颇有才学,甚得夫子喜爱。"
连书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暮色渐浓,书院中陆续亮起了灯火,像散落的星辰。
"喂!"宋明哲用胳膊碰了一下他的手臂,"你近日怎么回事?总是神游物外,连夫子的课都敢开小差。"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连书崖这才彻底回神,脸上浮现歉意的神色。
宋明哲叹了口气:"我说新来的荒川学子...不过,"他忽然凑近,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你该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这些日子魂不守舍的,活像被勾了魂似的。"
连书崖耳根一热,连忙摆手:"休得胡言!我不过是...近日睡得不好罢了。"
将信将疑的宋明哲还想追问,连书崖已匆匆告辞,抱着书卷快步离开了藏书阁。穿过回廊时,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回到自己的房舍,连书崖点亮灯烛,昏黄的光线立刻填满了这方狭小的空间。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墙上挂着的那幅画上——那是一幅只有人物剪影的画作,画中女子侧身而立,衣袂飘飘,虽无五官细节,却自有一股灵动之气。
这幅画是半月前他在城西一家不起眼的二手书铺偶然所得。当时它被随意卷放在一堆破旧书册之间,连店主人都不记得是从何处收来的。连书崖第一眼就被那流畅的线条吸引,画中人的姿态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纸上走下来。
"你是谁..."连书崖喃喃自语,手指悬在画前,却不敢触碰。
最初几日,他只是将这幅画当作一件难得的艺术品欣赏。直到三天前的深夜,他伏案疾书时,余光瞥见画中人的衣摆似乎...动了。
连书崖当时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但当他仔细端详时,发现画中人右袖的褶皱与记忆中的位置确有细微差别——原本下垂的袖口现在微微扬起,像是被一阵无形的风吹动。
"不可能..."他当时这样告诉自己,一定是记错了。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他再次看向那幅画时,震惊地发现画中人的发丝也有了变化——原本整齐垂在背后的长发,现在有几缕飘到了胸前。
连书崖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他立刻取来纸笔,将画中每一个细节都仔细记录下来:衣褶的位置、发丝的走向、手指的弯曲程度...甚至数清了裙摆上有多少道褶皱。
那天晚上,他故意背对画作读书,却在铜镜中暗中观察。烛光摇曳间,他似乎看到画中人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啪!"
连书崖猛地合上手中的书,打断了回忆。烛火因他的动作而剧烈摇晃,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是错觉。"他对自己说,"画怎么可能自己动?"
可心底有个声音反驳:那如何解释那些变化?他记录得那么详细,不可能记错每一处细节。
连书崖走到画前,再次对照自己记录的细节。画中人现在左脚微微前移,右手抬起至胸前,仿佛正要转身。这个姿势与他最初买下画时已经大不相同——当时画中人是完全侧身而立,双手交叠在腹前。
"她...真的在动?"他声音发颤,既恐惧又莫名期待。
画当然没有回答。但连书崖分明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凝重了。烛光在画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让那剪影般的女子看起来更加生动。
接下来的几天,连书崖几乎将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观察这幅画。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能看到新的变化,就像期待一个沉默的朋友给他惊喜。
第五天夜里,画中人转过了半个身子,现在能看见她的部分正面了。连书崖注意到她的脖颈修长,下巴的线条优美得令人心颤。虽然没有五官,他却能想象出她微笑的样子。
"如果你真能听见我说话,"连书崖在烛光下轻声说,"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的问题。
连书崖不记得自己何时养成了对画说话的习惯。也许是某个独自苦读的深夜,也许是某个无人分享喜悦的清晨。他开始向画中人讲述自己的一天:夫子讲了什么新内容,宋明哲又闹了什么笑话,今日饭菜是咸了还是淡了...
奇怪的是,尽管从未得到回应,他却觉得画中人在认真倾听。有时他甚至感觉画中人的姿态会随着他的情绪而变化——当他讲述烦心事时,她似乎微微低头;当他分享快乐时,她的衣袖仿佛轻轻飘动。
这天傍晚,连书崖从书院回来,发现房门虚掩着。他心头一紧——他分明记得自己离开时锁好了门。
推门而入,房内一切如常,唯有那幅画...画中人现在完全转过身来,正面朝向房间,双手抬起至胸前,像是在等待什么。
连书崖手中的书袋"啪"地掉在地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画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清楚地记得早上离开时,画中人还只是四分之三的侧面。
"这不可能..."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就在这时,烛光忽然剧烈晃动起来。连书崖惊恐地看到画中人的手——那双由墨线勾勒的手——缓缓穿过了画纸的表面,伸向了现实世界!
他本能地后退,却被凳子绊倒,重重跌坐在地上。画中人的手已经完全伸了出来,那是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似乎在试探这个陌生的世界。
连书崖屏住呼吸,看着那只手在空气中轻轻摸索,最后停在他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他应该逃跑,应该尖叫,但某种无法解释的力量让他留在原地,甚至...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
当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只从画中伸出的手时,房门突然被敲响。
"连兄?你在吗?我听到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是宋明哲的声音。
那只苍白的手立刻缩回了画中,速度快得几乎让连书崖以为那是幻觉。但画中人现在的姿势确实变了——她又回到了四分之三侧面的角度,双手交叠在胸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连兄?"敲门声更急促了。
连书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我...我没事。只是不小心碰倒了凳子。"
"你声音怎么怪怪的?开门让我看看。"
"真的没事!"连书崖提高音量,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我...我已经准备歇息了,明日再说吧。"
门外沉默了片刻,然后是宋明哲不情愿的回应:"好吧,那你早点休息。明日夫子要查《礼记》的背诵,别忘了。"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连书崖长舒一口气,转头再次看向那幅画。画中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
但连书崖知道那不是幻觉。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伸手轻触画纸表面——普通的宣纸触感,没有任何异常。
"这到底是什么..."他喃喃道,既困惑又着迷。
那晚,连书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站在一片白雾里,远处有个女子的背影,穿着与画中人相同的衣裙。他想要追赶,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女子始终与他保持距离,既不让他靠近,也不完全消失...
第二天清晨,连书崖被晨钟惊醒,发现自己竟伏在案上睡了一夜。他揉着酸痛的脖子抬头,顿时浑身冰凉——那幅画现在空空如也,画中人不见了,只留下一片空白的宣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