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下车时已恢复如常。
成竹掀开车帘,蔺宁望见裘千虎站在丰乐楼门口,不禁感到好奇,“呦呵,这家伙怎么也来了?”
这头成竹还未答话,裘千虎自个儿迎了上来,“太傅!太傅!我瞧着您迟迟不下马车,还以为您在车上睡着了呢!这大病初愈头一遭上朝,累不?”
“……累。”蔺宁抽了抽嘴角,不想说话。
褚元祯上前将俩人分开,问道:“叫你候客,客到了吗?”
“都到了,我办事您放心。”裘千虎拍了拍胸脯,又说:“就是那都察院的郎御史怪的很,不让我在屋里伺候,硬要将我打发出来。他都那般说了,我也不好赖着,殿下,您这回可不能说我偷懒呐。”
“他们估摸着是有话要谈,这才寻个由头把你支开。”褚元祯边走边道:“你做得不错,这回不算你偷懒。”
裘千虎得了表扬,转头想向蔺宁讨个赏,被褚元祯抬手打发了,“你给去掌柜的说,人到齐了,叫他选两个机灵的传菜,不要多事的,传完了就走。”
裘千虎点点头,犹豫片刻,“那——”
褚元祯摸出钱袋扔给他,“楼上有成竹伺候,你就在下面守着,想吃什么要什么,只有一点,不能吃酒。”
“得嘞!都听您的!”裘千虎接过钱袋,激动得两眼泛光,脚底抹油一般跑开了。
蔺宁望着那背影出神,“他方才说什么?都察院郎御史?郎贽?郎贽怎么会来?”
“说到这个,我也是奇怪呢。”褚元祯抬手覆上蔺宁后腰,推着他往楼上走,“今早处理完学生们的事,我便一直旁屋外在等你,并不知道奉天殿上起了骚动,还是郎贽派了个小太监传话,我才知道王昰在殿上大放厥词,将你我之间的事胡乱编排一通,只可惜我不在,不然怎能由着他胡言。”
“是郎贽传的话?”蔺宁更迷惑了,“可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你……私下里塞银子了?”
“我的银子养你都不够,哪里还能给别人?”说话间俩人已步至二楼,正对面的雅间木门虚掩,隐约能听到有人在议论。褚元祯在门前站定,回头望向蔺宁,“就是这了,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慌。万事,有我。”
这雅间是一早就定下的,眼下主持大局的魏言征。
俩人推门进入,众人先是一愣,继而纷纷起身行礼。
蔺宁躬身回礼,抬眼时一一扫过,见都是些熟面孔。魏言征与工部尚书许绅并排而立,右边站着曹德,曹德是褚元祯的人,出现在这儿不奇怪,唯一有些扎眼的便是刚刚还挂在嘴边的郎贽,郎贽是左都御史,隶属都察院,都察院监视百官,向来不与人亲近,蔺宁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何时与都察院有了交集,俩人对视时都有些尴尬。
这些人之后还有一人,是沈随之。沈随之在刑部任侍郎,还是宁老爷子的门生,此番看起来是随着曹德来的,实际上却是替宁老爷子“看”人来了,蔺宁见了他,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褚元祯回过礼,笑着说道:“私下设宴,多有不便,诸位大人肯来已是赏脸,自是不必再拘礼了。”
话虽如此,但上面的座位明显是留出来的,一道留出来的还有旁边的一个。
蔺宁心知肚明,指了指两个挨在一起的座位,轻轻一笑,“这位置留的么,有讲究,各位是先用饭,还是先听故事?”
他这么一说,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魏言征与他相熟,跟着开起了玩笑,“蔺大人都这么说了,我等当然是要先听故事。”
那头雅间的门被推开,传菜的侍女手拿八角银盘鱼贯而入。等传菜完毕,褚元祯将上首的位置让给蔺宁,就势在一侧坐下,在场的都是人精,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成竹斟酒,蔺宁摸着酒杯起身,十分大方地承认道:“就不瞒各位了,我与子宁实乃两情相悦,清清白白地走到了一处,今日之宴权当小菜开胃,来日大婚,再吃各位吃席。”说罢一饮而尽。
一伙人还沉浸在方才的玩笑话里,闻言静了半晌,此举看似荒诞,却是坦明了俩人之间的关系,若是再有人妄想编排些什么,那便是不知好歹了。
只是这话着实大胆,像急着娶媳妇的新郎官,压根没考虑旁人的感受。成竹立在一侧,斟酒的手都抖了抖。
褚元祯也没料到蔺宁会如此,他听着“大婚”二字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怔了半晌,举杯附和:“太傅……说的极是,诸位若是觉得新奇,就当是听了个乐子,笑一笑罢了。”
“哪里是乐子呢,龙阳之好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京都中偏爱男风者大有人在,殿下与太傅行的正、坐的端,我等只有羡慕的份儿。”曹德赶忙站出来打圆场,“今后但凡有人敢嚼舌根的,我曹某第一个不同意。”
大家都是混官场的,自然懂得审时度势这个道理。曹德开了头,剩下的人便见样学样,纷纷端起手里的酒杯,推杯换盏间万般流言皆已不复存在。
蔺宁看着差不多了,抬手给自己满上酒,话锋一转,“虽说私宴上不谈国事,但诸位既然来了,想必心里也是清楚的。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关于土地变革,诸位有何高见?”
“既然太傅开口了,郎某便斗胆一言。郎某此话,不是高见,更不为土地变革,只是为着一个人。”郎贽放下酒杯,他先是看了眼褚元祯,随后又转向蔺宁,从怀里摸出一个封信,“或许殿下与太傅觉得奇怪,奇怪郎某为何会坐在这里,当年郎某入仕,最先入得便是内阁,后来工科给事中有空缺,是顾大人举荐郎某去的,由此,郎某才有机会入都察院,从而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个信封是顾大人生前交给郎某的,他当日说,若他身死,便将此物交给太傅。今日,郎某遵顾大人嘱托,把东西带来了。”
蔺宁一愣,双手接过信封。
郎贽按住他的手指,“信中内容,太傅可否回去再看?”
蔺宁顿时明白了,郎贽虽然来了,但他不会站队。恐怕不仅是他,在座的每个人都是如此,若这是一场旨在拉帮结派的私宴,那他与褚元祯必输无疑。
好在他是有备而来。
蔺宁将信揣进袖子里,冲郎贽点了点头,说道:“我们不谈往事,只论当下。今日,我向陛下讨了一则恩典,陛下已经应允,将在大洺境内推行土地变革之法,这就意味着内阁的努力没有白费,顾大人终是撼动了大洺的天。”
这下不仅是郎贽,所有人都投来了目光。
“蔺大人此言当真?”魏言征一时激动,碰翻了酒杯,“陛下当真应允了?”
“骗你作甚。”蔺宁偏头看过去,“这张桌上数你我最熟,你见我何时说过假话?”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魏言征扶正酒杯,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殿上我等不敢多言,可那租佃条例却是看过的,万般举措皆是利民之良策,此事若成,于民生有大益!”
许绅自开席起一直不曾表态,此时放下筷子,轻轻咳了两声,“魏大人,现在就下结论未免着急了些。”
“哎——你这人呐!”魏言征叹了口气,“先前已经说了,这是私宴,还端着做什么?我们这些人今日能来,一是瞧不上王家那个做派,二是想替顾大人争上一争,殿上陛下问六部的意见,你尚且中立,怎么这会儿又不敢说了?”
“我何时不敢说了?”许绅一眼瞪过去,欲言又止。
魏言征没理他,转头看向蔺宁,“蔺大人,事到如今魏某就直说了,先前支开殿下身边之人,乃是故意为之,眼下朝中各派泾渭分明,说是门阀抱团也不为过。我等已经商量妥当,若您二人是来拉拢结盟的,只怕在座的没有一人会应,但若您二人是为着眼下局势而来,那我等也该有个表态,我等——”
“不用表态。”蔺宁摆了摆手,坚定地说,“无需各位站队。”
曹德一直是褚元祯的人,这会儿左看右看,张开嘴想说什么。
褚元祯递了个眼色让他闭嘴,自己则顺着蔺宁的话往下说,“是的,无需各位站队,但就如魏大人所言,门阀抱团,已成常态。而与之相对的,便是帝权旁落,这种状态在我父皇时就已经显出征兆,如今愈发明显,再是这般下去,奉天殿怕是要易主了。”
敢说!
众人骤然变色,京官们再如何大胆,也只敢指着门阀骂,那是万万不敢说出“帝权旁落”四个字的。
褚元祯继续说道:“所以,即便陛下应允了土地变革之法,但只要门阀不倒,此事就不会容易,但这变革么,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此我需要诸位一句承诺——”
他顿了顿,目光挨个扫过众人,“若有一日,门阀滋事,以至亲之人胁迫诸位就范,还请如实相告,我与太傅定会护诸位周全;可若诸位有心倒戈,背刺太傅,那我便会亲临贵府,取他首级。”
那股宛如实质的威势压下来,让众人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眼前的两个人,已然是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