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不用上朝,俩人还是一大早就返回府里。褚元祯挂着羽林卫的职,不好耽搁,换下衣服径直去了卫所。
蔺宁在廊下找到裘千虎,憋了一整晚的火再也按捺不住了,“呦,自在的嘞!”
裘千虎确实自在,他名义上是蔺宁的护卫,但蔺宁把他当兄弟,俩人常在一张桌上吃肉。
裘千虎听见声音抬起头,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朵根,“太傅呦,我可真是太佩服您了!咱殿下是什么人,清风霁月一般的人物,您竟然能骑到他背上,他还说不出一个不字,这、这,爱妻如命莫过于此!”
“你这成语用的——”蔺宁皱了皱眉,“要不给你请个先生,好好学学。”
“不需要。”裘千虎大手一挥,贴近了问道:“昨晚,去哪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蔺宁的火气直冲天灵盖,劈头盖脸便问:“你从哪里摸来的话本?!”
裘千虎愣了半晌,随即明白了,低头搓着手,“那个……富阳那位杨大人给的。”
“杨大人?”蔺宁终于想起府里还住着这么一号人物,问道:“杨儇呢?回来了没有?”
土地变革一事在朝中激起了千层浪,杨儇被褚元恕留在了宫里,却不想这一留就是好几日。
“回来了。”裘千虎连忙点头,“昨日便回来了,这会儿应是闲着呢,您要见吗?”
“见。”蔺宁抬脚往屋里走,又补充道:“先让小厨房烧热水,我要沐浴。”
*
杨儇才用过早饭,此刻不知从哪儿寻了一块白布,正准备研墨作画,他见蔺宁来了,立刻起身,绕到桌前行礼。
“扣在宫里这些日子,委屈杨大人了。”蔺宁把杨儇扶起来,俩人一前一后落座,“好在陛下已经松口,努力终是没有白费。”
“下官不曾委屈,倒是太傅与五殿下为了此事数度奔波,费力劳心,令人敬佩。”杨儇顿了一顿,“如果方便,下官还想去一趟顾大人府邸,送他最后一程。”
蔺宁沉默半晌,说道:“再等一等,圣旨未下,此事还未真正定局。顾大人至死都在求一个结果,如果不能令他如愿,我便无颜面去送他。”
“太傅。”杨儇犹豫着开口,“陛下……当真允了土地变革之事?下官出来时,只看到宫门口围满了学生,是成竹同下官说,您只身前往觐见并说服了陛下,可这事关门阀利益,动辄伤及国脉根本,当真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服的吗?”
蔺宁没应,其实他也不敢确定,这就好比是场豪赌,他能肯定自己戳到了褚元恕的痛处,只是不知道这痛处够不够厉害,够不够让褚元恕为之让步。
正踌躇时,裘千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太傅!宫里边来旨了!”
屋内的俩人闻之一怔,匆忙出门。
这头院子里已经跪倒了一片,蔺宁与杨儇没来得及换官袍,跪在最前面。前来传旨是满祥,褚元恕把他派来,定是大事。
果然,只听满祥尖着嗓子说道:“勅谕国子祭酒蔺宁,入内阁,拜首辅,修租佃条例以作日后之用,限期五日,不可怠之。”
说罢,哈腰对着蔺宁,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太傅,不,现在应当唤您首辅了。蔺首辅,接旨吧,这不正是您求来的吗?”
蔺宁跪着没动,问道:“就这一个?”
“您还想要几个嘞!”满祥两眼一瞪,“快接旨啊!”
蔺宁这才伸出双手,他不喜欢满祥,说话也没客气,“今日乏得很,实在不便留公公吃茶,如今这旨也接了,还请公公早些回宫复命吧。”
满祥脸色铁青,“咱家做事,无需您来指点。”
裘千虎看着五大三粗,实则是个机灵的,见状赶紧摸出一把碎银子塞到满祥手里,说道:“我家主子今日身体不适,这点孝敬算是请公公喝茶了。”
这一套动作下来,满祥才缓了脸色。
等送走了人,蔺宁抓过裘千虎,“你哪儿来的碎银?”
“殿下给的。”裘千虎直叹气,“殿下说,您这性格容易得罪人,叫我多长一个心眼儿,若是有剩下的,就当是赏我的酒钱,可您……哎!别说酒钱了,您一句话,全造进去了!”
“子宁给的?”蔺宁转了转眼珠,“那便是我的钱了,我花钱,我痛快,我乐意。”
“是,您乐意。”裘千虎说:“其实我也瞧不上那太监,没有根的玩意儿,装什么大尾巴狼!他还叫您……对啊!他怎么能叫您首辅呢?太傅变首辅,这是迁削啊!”
杨儇一直在旁站着,犹豫半晌开口:“该不会是为着下官……”
“不是。”蔺宁摆摆手打断他,“是我自己要求的,顾大人之后,内阁再无领头人,与其让别人染指,不如我亲自来。此事因为而起,也该由我终结,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大人乃胸怀大义之人。”杨儇行了一礼,“不过下官还有一个疑问,您方才问那传旨的太监‘就这一个’,可是还有其他悬而未决之事?”
“确有一件。”蔺宁点了点头,“那日我进宫觐见,与陛下谈及土地变革一事,曾提及要选出一个人代替陛下巡视地方,此人既要拥有等同地方最高官员的权力,关键时候还要担起肃清地方恶霸的责任。眼下,这个人选,尚未确定。”
“难。”杨儇沉思半晌,“自古掌权者最忌讳‘分权’二字,单纯的信任不足以让他们下放手中的权力。若是换做下官,大约会挑一个好拿捏的,听话之人最为讨喜。”
说到这里,他猛地打住话头,连退两步,“下官是小地方来的,不懂礼数,这些个胡言乱语,您就当听着乐了。”
蔺宁没搭腔,却将这番话记在了心里,一记就记到了晚饭时分。
褚元祯回来的晚,好在如今天气热了,不用时时温着饭菜。
蔺宁坐着桌边挑鱼刺,愈发感叹这是个细活儿,自己剥出来的鱼肉七零八散,他正纳闷褚元祯是怎么剥的,就听到屋门推开的声音。
褚元祯迈进屋里,先用清水净了手,坐下时目光扫过桌面,“今日这鱼得罪你了?”
蔺宁丢了筷子,“不挑了,你自个儿吃吧。”
“给我剥的?”褚元祯夹起一小块,“剥的挺好,就是……府里尚能养得起丫鬟婆子,这种事情还是唤她们来吧。”
“呦,也不知道是谁,将屋里的人全都遣出去了,眼下哪里还有丫鬟敢进来。”蔺宁重重叹了口气,“五皇子,善妒呢。”
“我本就是个善妒之人。”褚元祯大方地承认了,“你初到府里时,那些个丫鬟看你的眼神我到现在还记得,想攀高枝没有错,可惜选错了枝子。”说罢将一块刚剥好的鱼肉放到蔺宁碗里,“下回吃鱼时,我定早些回来,绝不劳你动手。”
蔺宁又成了被人伺候的主儿,他咽下一口米饭,抬眼看向褚元祯,“满祥来宣过旨了。”
“嗯,我回来时碰到了尚服局的人,他们已经将你的官袍送来了。”褚元祯嗤笑一声,“平日里做事拖拖拉拉,这种事倒是上心的很。”
“绯袍变青衫,仙鹤变白鹇①。”蔺宁感叹一声,“俸禄少了一半。”
“缺你那点银子?”褚元祯抬手给他盛了碗鱼羹,“有一件事,我要同你商量。”
“你说。”蔺宁接过碗,听褚元祯半晌没动静,忽地感到一丝不对劲,“你——你要同我商量什么?”
“我今日,进宫了。”褚元祯也给自己盛了碗鱼羹,他低头把玩汤匙,没敢抬头看蔺宁,“褚元恕给我说了‘巡抚’一事,又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便对他说,我可以。”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蔺宁瞪着他,倏地站起来,“你这叫商量吗?你这叫商量吗!”
褚元祯抬起头,“必须是我。”
“大洺没人了吗?中枢没人了吗?”蔺宁双手拍在桌上,“你知道什么叫‘巡抚’吗?这件事是我提的!说好听了,巡抚代天子巡行天下,说难听了,这便是皇帝身边的狗,这回又是土地变革这样的糟心事,你当真要去做朝廷的靶子吗!你凭什么……你凑的哪门子热闹?我就是亲自去,也不会让你去!”
褚元祯这会儿异常地冷静,他注视着蔺宁,“当年褚氏靠着五姓的援手建立了大洺,为感恩给予了他们太多专权,造成了如今门阀横行的局面。顾本青撞柱之前曾说,大洺的天下终究不是五姓的天下,不是士族门阀的天下,而是万千百姓的天下,土地变革是个机会,门阀专权该结束了。”
“你是个神奇的人,你说得话再荒诞,我都愿意信,我信你有扶大厦之将倾的能力。”褚元祯将手心覆在蔺宁的手背上,“今后,我在外,替你铲平所有的阻碍,你留在内阁,尽情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凭这一点,这个人选必须是我,没人比我更了解你。”
蔺宁低下头,“这不是我的本意。”
“等这件事终了,你便上门提亲。”褚元祯突然用力,把蔺宁拉到怀里,“这可是你亲口允诺的。”
蔺宁转过身,面朝褚元祯贴了上去。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甚至这样甜腻的承诺远比空口白牙更讨人欢喜,为此谁也没有收敛,一口气吻了个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