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内的气氛有些沉闷,如同将下不下的暴雨,每一口呼吸都掺杂着潮湿。
听说前线传来了坏消息,凛冬城援军猝不及防的出现打击了米哈伊尔的战略规划,让他不得不紧急调整安排,以应对敌人那威力巨大的神秘武器。
但这些与巴伦并无太大干系,他非常清楚所谓“援军”的来路,也相当熟悉华夏研究院的科研成果。
荒民部落受挫对他的影响,无非就是工作任务变得更多了些。
当然,夹带私货暗地进行传教的机会同样因此更加丰富。
“来,跟着我的动作,闭眼深吸气,接着深呼气。”
“不行的巴伦医师!我每次试图平静,就觉得,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马上要掉下去似的。”劫后余生的经历让女人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
她清晰记得死去战友的面庞与痛苦的喊叫,至今仍时时回响耳旁,令她再难坠入梦网。
言语无法描述,那一汩汩热血迸射到身上时,她最真切的感受。
倘若非要找个合适词汇形容,女人痛苦地捂着额头绞尽脑汁,终于从昔日读过的文学作品中挑出了心仪对象。
“虚无。”
“我感到非常虚无。”
在女人继续下一步阐述前,水行之力已被悄无声息地灌入脑海,数日间她难得感受到眼皮的重量。
巴伦轻轻替她拉帘遮住光线,语气温和:“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痛苦,但现在你必须要休息了。”
“你太累了,安心睡个好觉吧。如果你希望与我谈论更多,未来我们会有非常充裕的时间。”
接下来是第二位病号,青年眉目清秀,与战场环境格格不入。右臂则被一圈圈包裹着,笨重得就像生机尽失的朽木。
所幸他还有一根左臂,让他不至于无所事事,起码还能写点东西出来。
“巴伦医师。”青年放下手中的笔杆,向面前人点头致意:“多亏您的帮助,今日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是吗?真是个不错的消息。但保险起见,我还是要对你进行一番基础检查。”
巴伦拆开包扎伤口的布条,粗略判断了下愈合情况,顺带利用神农能量给自己做了个弊。
太过深奥的医学知识他确实不懂,可超脱时代的眼光与华夏神明的助力成功为他竖起“医者”身份,至今无人怀疑。
装模作样观察片刻后,巴伦替青年更换了未被污染的消毒布条,行云流水重新包好伤口。
“或许再过几天,你就可以尝试开始用右手运笔,而不必像现在这样难受。”
望见纸页上如同蚯蚓爬行的字迹,他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闻言青年眼疾手快地俯身盖住小桌板,脸色诡异涨红:“巴,巴伦医师!”
他知道自己如今字迹非常丑陋,可如此毫不遮掩的调笑还是让他肌肉紧绷。
“呵呵~不逗你了。”感受到帐外幽怨到近乎凝结的实质性视线,巴伦微微收敛表情,一本正经端坐在隔壁无人占据的闲置病床上。
自家学生的“嫉妒后遗症”虽然随时间流逝略显收敛,却仍是见不得巴伦与外人太过亲密的举动。
为避免醋坛子翻倒,他朝约书亚勾了勾手指,并轻轻拍了下身旁空位。
约书亚顿时眼前一亮,矜持地昂着脑袋慢步靠近巴伦身旁。可那条疯狂左右摇摆的毛茸茸大黑尾巴,早已不客气地暴露一切真相。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大致讲讲你这几天都写了什么吗?我可是非常好奇呢~”
“当然可以,其实也没什么太值得说的东西。”
青年抓过头发,表情充满怀念:“这些是我的朋友,以及我对他们的一些记录。”
姓名,年龄,归属部落,兴趣爱好,生平经历……再简单再基本不过的个人信息。
经过艺术加工,被用一种类似于文学故事的形式呈现出来。
每一份创作必有其缘由,而青年将纸张大大方方地递给巴伦看后,便开始讲述这些文字的诞生源头。
“他们都已经在战争中牺牲了。”
“我很抱歉。”
“不,巴伦医师,这没什么可抱歉的。”
那对明亮眼睛里生起些许湿润的弧光:“至少我活了下来,我没有忘记他们,我会永远永远记得他们。”
“但我也会想,一个人单薄到随时可能消弭的记忆,又如何承载这么多生命的重量?”
“他们曾经浏览的作品,曾经欣赏的风景,曾经品尝的美食,曾经嗅闻的芬芳……太重了,实在太重了。”
他紧闭双眼,抽了抽鼻子,任由泪滴划过脸颊:“所以我选择把他们都记录下来,用永恒的文字承载生命。”
“或许未来我会出书也说不准,届时医师您可千万要给我捧场啊。”
花些时间修整情绪,青年坚强而灿烂地扯出笑脸,好似一朵绽放的向日葵,始终追寻阳光生长。
于是巴伦恍惚一瞬,接着将纸张回递给对方:“我之前提过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
“嗯。”青年低头思索片刻,笃定点头作答:“倘若真相真如您所说的那样,我愿意加入。”
“实话讲,我没有太过出众的才能……”语气渐渐放低,他对自己并不自信。
“但我会努力的!”
出乎巴伦预料,无需他多费口舌劝说,青年比他想象中更加开朗。
既然如此他也没再犹豫,从口袋掏出早已备好的徽章:“欢迎你加入华夏教会,期望你能在这里收获成长。”
今天伤患治疗工作圆满结束,巴伦和青年挥手告别后便领着约书亚回归了属于他们的营帐。
随着医者名号日益响亮,军需官意识到人才的重要性,当即为巴伦更换了宽敞且舒适的住所,临时病房也随之建起。
而华夏诸神与牧花少女的信仰,同样如病毒般散播于隐秘的交谈间,侵蚀原本错误的、荒谬的、落后的思想。
据娜杰日达消息所言,那株被巴伦插在教堂里培养的无名花枝,近日逐渐展露它蕴藏的生机,萌发了鲜嫩幼芽。
但距离出苞直至绽放,仍有相当一段路程要走。
“只要存在信仰,神明就存在复苏的希望。我们的努力已经初步窥见成效,接下来就是维持节奏以及耐心等候。”
“我很期待北境恢复正常的那天,或许到处都会变得像娜杰日达一样。”
当然,他并未遗忘自己最早的计划——创造全新的、坚定支持华夏教会的牧花少女。
其中隐藏的弯绕细节处,经过巴伦与系统再三推演已经臻至完美,只待采摘成熟瞬间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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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我直言,你有多少天没吃过肉了?”
桑德尔上下打量面前过分瘦削的男人,神色悲哀。
两人分明年岁差异不大,可当他们站在同一平面,却好似隔着纪元对话。
“呵呵~没什么的大人,哪怕不吃肉,我们也有甜菜根,还有地里挖出来的水灵萝卜。”
“哦对!教会好心的大人们最近还送来了土豆,据说产量很高,完全能够供给我们饱腹。”
“把它们混成一锅做成炖菜,味道也相当不错呢!”
男人面容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幸福,可桑德尔却只能沉默。过去将眼光局限在麦镇的他,从未想过王国边缘之地竟这般贫苦。
虽说迈尔斯镇长无恶不作,导致麦镇人生活也不好过,但也不至于如此夸张。
他挑出一根男人背后箩筐里皱皱巴巴的白萝卜,着实无法违心称赞它“水灵”。
“唉——”
“带着你的家人,今晚就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不用不用,那太麻烦!”
桑德尔缄口不言,只是用冷静的目光盯着男人,直到对方退让。
“好吧,我们就……打扰诸位大人了。”他躬下身子,却不是因为屈服,而是因为感激。
事实上他们记忆里几乎都没有荤腥的概念,对于凛冬边界万千普通人民,那着实太过奢侈。
哪怕一年将近除旧迎新的大日子,许多人家也未必狠得下心割些肉块。
除非他们偶尔运气够好可以打到猎物,依靠上天恩赐饱餐一顿,但通常情况他们不会这样做。
打猎失误所造成的躯体损伤,完全具备摧毁一个家庭的必要条件。
于是当填塞得满满当当的肉汤被端到面前,男人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和他同样病态瘦削的妻儿大口吞咽起来,仿佛灼烫的喉舌都是种令人愉悦的奖赏。
桑德尔正在向身旁初来乍到的新手传火者传授职业经验。
“愈是深处困境之人,愈是缺少将他们拽出深渊的缰绳。”
“巴伦主教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如今转述给你,希望你也能牢牢记得。”
“一种信仰存在的目的,必然是为了给迷途者带去生的可能,而非口头虚伪的教条。”
“传教永远不是关键,关键是让人们找寻到活下去的意义所在,千万不能急功近利、本末倒置。”
他以身试教向男人一家递出手掌,而他们也不负所望热切地回握过去,殷勤传递心血的温度。
信仰链接自此建成,永恒牢固且虔诚。